第7章 丹鸢

瑶池水,并不是真的西王母娘娘昆仑瑶池里的神水,只是前人借用了这个神物的名字,寄托美好的希冀。

它是一种很特殊的药,以水为媒介,饮用之后有活络筋脉、洗髓伐骨的奇效。神水流淌过全身二百零六根骨头,洗涤旧伤老朽的劣骨,蜕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重返青春的根骨,回到你最强健的体魄。

稚衣掏出一把长钥匙,熟稔地从上锁的柜匣里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

瑶池水材质特殊,必须用这样的特制的骨瓷瓶子盛装,才能保持药效。

孔雀蓝的瓶身,在阳光下闪着水波般的粼粼光泽,晃眼间仿佛能看见里面关着一只鬼魅的水妖,在对着青鹞哭泣。

青鹞揉揉眉骨,再想仔细看时,瓶身上的水妖却忽然消失了,只剩下骨瓷上幽蓝的波光。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是出现大问题了。

自从遇见人面蛛之后,青鹞总是会精神恍惚,看见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或是月亮下的黑影,亦或是深夜寻不到源头的私语声。

就像她方才在骨瓷瓶上瞧见的水妖,一打眼便消失了,无踪无影。

青鹞甩掉脑子里冗余的思绪,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鼓啷的布袋子,交给稚衣。

布袋里全是银关婆婆一点一点辛苦攒下的铜板,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买下一瓶价格高昂的瑶池水,换掉自己污秽老朽的身体。

稚衣将布袋子放在小秤上,她一边拨动秤砣,一边同青鹞闲谈:“我最近好无聊啊,你们都有事情要忙,也没有病人来看诊,这几天也找不见师父他老人家的身影。”

“医馆里只有你一个人,列曜还没有回来吗?”青鹞搭话,难怪她从进门开始就觉得,医馆有种与往日不同的冷清。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又问道:“是不是那些药材商又坐地起价,为难他了?”

列曜是老巫医的孙子,他的双亲去世得早,只留下一个遗子,托付给老人家。

每年年初,老巫医会外出去采买药材,随着来医馆问诊的人数减少,一年一次的采买变成了两年一次,由长大了的列曜负责。

稚衣将满满一袋子的铜板倒进装钱的柜匣,上好锁。

“有一家很重要的药材商迁移到都城去了,列曜得绕远路,先去一趟都城。”她两手捧着自己的脸颊,撑在柜面上,向青鹞抱怨道:“可是这都一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列曜向来只做自己有把握的事情,他说能谈下来就一定会成功,虽然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来,但她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许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稚衣拿了一根长长的翎毛,逗弄竹篮里的小玄狐,对青鹞说:“幸好你来了,可以陪我说说话。”

小玄狐伸出爪子去够翎毛,每次快要抓到时,稚衣就将翎毛收回,一人一狐乐此不疲。

青鹞将骨瓷瓶轻轻放入背包的软夹层,语气带着遗憾:“今日不巧,家中来远客了,所以我才带着小玄狐来镇上采买。”

稚衣拿着翎毛的手一顿,无奈地耸耸肩,叹了口气:“唉,好吧,不过下次你得专门找时间来陪我喔。”

青鹞笑着点头,如果世界上真有纯净之人,她觉得那个人一定是稚衣。

稚衣的心没有阴暗的角落,她对所有生灵都平等地袒露自己的善意,全然不觉这个世界上有坏人的存在。

二人又聊了两句,青鹞便带着小玄狐离开了。

……

青鹞和小玄狐回到家时,天色尚浅。

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上,像是在进行一场人尽皆知但又神秘莫测的交接仪式。

阿姐还没到,青鹞便带着小玄狐将家里上上下下整理了一番。

家中布置简洁,青鹞很爱干净,除了一楼的工具间,没有什么杂物,家里一眼看过去整齐洁净,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但她还是希望阿姐回来后,能看到一个温馨的家。

青鹞一直坐在榕树的高枝上,眺望远方的小路,那里静悄悄的,就连路过的野猫野狗都没有。

除了那件事,阿姐从未对她食言过,她相信阿姐会回来的,毕竟那个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她就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小路没入林间的转角。

……

丹鸢是在深夜回到家的,她的身边跟着四五个高大的侍卫,七八个丫鬟被她远远甩在身后,跟在后面跑。

她穿着普通农妇的衣服,与身边罗衣钗珠的丫鬟形成鲜明对比。

青鹞知道,丹鸢并不是怕她自卑,刻意穿上的这件粗衣。

她们的家在山腰上,山路难走,路上常有荆棘拦路,前几天又刚下过雨,小路湿滑泥泞,身着干练的粗衣能更方便赶路。

丹鸢也很想很想青鹞,想快点见到她。

“阿姐!”

青鹞跳下大榕树,她想扑到丹鸢怀中,她想在阿姐怀中哭泣,放声埋怨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但她不能,她已经长大了,大人是不会让爱她的亲人为她担心的。

她克制地推开老榆木门,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她对阿姐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欢迎回家,丹鸢。”

青鹞在学着母亲的语气,也许是母女血肉相连,竟学得有七八分像。

在青鹞稚嫩的脸庞面前,丹鸢才是那个真正的大人,但她此时却有些孩子气,她的眼眶发红,将青鹞一把搂住。

她的手臂有力,但声音却在发抖:“我回家了,回家了……”

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青鹞用力回抱她,长长的麻花辫夹在二人中间,她的脑袋埋在丹鸢的脖颈,感受她急促的呼吸。

小玄狐跑过来,叼着一羽红翎,绕着丹鸢转圈。

它翘起毛茸茸的银黑色尾巴,扫去丹鸢身上因为赶路而沾上的尘土。

丹鸢接下小玄狐的礼物,将它抱起,轻轻抚摸它的茸毛:“那时候,小玄狐还只有我的手臂大小,窝在你的怀里,冲我龇牙,如今我都快抱不住它了。”

她错过了太多关于她们的时光,却也无从弥补。

青鹞将两扇门完全打开,好让其他人能够进来。

但他们好像都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每个人都若有若无地看向打头的男人。

青鹞认得那张脸,十年前,就是他将阿姐带走的。

现在,他是阿姐的侍卫煅原。

“我们就不进去了,明天会来接您回都城。”

煅原这话是对着丹鸢说的,明明丹鸢才是主子,他身为侍卫却自作主张做了决定。

丹鸢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帮青鹞把门关上。

两扇老朽的木门将外界隔绝开,这里只有一对久别重逢的姐妹。

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像是在引诱人们不要入睡,拼尽全力散发自己的光芒。

小小的房间里,那张能容纳三个人的大木床,终于在多年以后重新拾起了它的作用。

小时候,青鹞是被母亲和阿姐夹在中间睡觉的。

她睡觉不老实,如果贴墙睡会不自觉用手扒拉墙壁,所以这个位置被阿姐“霸占”了;但如果她躺在床沿边,又会在迷糊时滚下床,所以这个位置又被母亲“霸占”了。

今夜,母亲的位置换成了阿姐,阿姐的位置换成了青鹞,而青鹞的位置——睡着一只小小的小玄狐。

除了这只无忧无虑的小玄狐,今夜无人入眠。

青鹞压低声音,对丹鸢讲了许多她的生活,比如有一次打猎遇到了会跳舞的黑熊,她用这只黑熊的爪子换了一锭金子,却差点没拿稳掉到河里去。

又有一天,她听见有小女孩的声音,树屋里只有她和小玄狐两个,她还以为小玄狐成精了,会说人话了。

结果找了一圈才发现,是真的有一个小女孩趴在她们家的屋顶上。

青鹞至今不明白小姑娘是怎么走过崎岖的山路,悄悄跟着她回家的,又是怎么爬上屋顶的?

她讲得很详细,像是茶馆里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的,就连“春天有小鸟儿在我们树屋的房檐上筑巢”这种小事,也没有一笔带过。

就好像是要让丹鸢身临其境,通过她事无巨细地讲述,一点一点融入她的生活。

丹鸢对妹妹句句有回应,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头顶的房梁,不舍得合上。

尽管青鹞用尽语言美化,但她听得出来,青鹞这些年的生活很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呢,她才六岁就失去了母亲,家庭没有了支柱,丹鸢成了小青鹞心中唯一的依靠,她们互相扶持,靠着村中乡亲们的救助,艰难地度过了第一个没有母亲的冬天。

那时候,至少丹鸢还陪在她身边,会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搂着她入睡。

后来,就连她也走了。

在母亲下葬的那天,丹鸢在母亲的坟前发过誓,她说她会永远陪在青鹞身边,她会永远保护这个妹妹。

但她食言了,这是她对青鹞唯一一次食言,也是对她最大的背叛。

“对不起。”

丹鸢的声音很轻,但在夜深人静时分,万籁俱寂,显得格外清晰。

她早该对青鹞说出这句道歉,这么多年,她们姐妹见面很少,少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她也怯于说出这句话,所以一直没能开口。

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青鹞兴奋的声音陡然停下,她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张着嘴巴,久久不能闭合。

刚刚还在不停传出低语声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小狐狸熟睡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恨她吗?

青鹞承认,她那时的确恨过阿姐。

她不明白,昨天她们还在一起分食同一个饼子,和她相拥入眠、畅享未来的人,怎么在太阳升起以后就变了一个样子。

她哭着拉住阿姐的手,用尽方法挽留她。她把嗓子都哭哑了,还是没能回转她决绝的背影。

青鹞,被她的阿姐无情地抛弃了。

有人来告诉她,你的阿姐被有权有势的人家看上了,要去给别人做童养媳,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咯!

那户人家不希望丹鸢带着一个拖油瓶,乡亲们都跑来劝她,他们说:“小青鹞,你阿姐能从这座大山里飞出去,你就不要再拉她回这穷乡僻壤了。”

小青鹞并不想听这样的话,她扔掉了那些人送来的东西,将他们全部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吃不喝,就这样等死。

即便是乡亲们心地再好,几次三番被赶走,也不愿再管这个一根筋的犟脾气了。

青鹞差一点就饿死在那间母亲和阿姐亲手搭建的树屋里了,她虚弱地躺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葱郁的树木挡住了通往树屋的小径,这里除了快死的青鹞再没有一个人,四周安静得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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