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4乘以28等于多少？”

“两万一千九百五十二。”

“人类第一次进入太空的时间是？”

“1961年4月12日。”

“如果遇见人类歹徒持枪伤人，你应该怎么做？”

“尽量在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的前提下阻止他的行动，同时保护自己。”

弗雷克轻轻叹了口气。

再问下去毫无意义，奥苏的思维径路及逻辑常识都没有任何问题，对法则的理解也准确无误。前几天，弗雷克已经为他做了全面身体检查，修理潜在故障，更新了所有能够更新的软硬件，但是最根本的问题仍旧没能得到解决。

奥苏现在能够行走、对话并做出基本反应，表面上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但他失去了情绪表现和思维发散的能力，这使得他身上富有人性的那一面趋于泯灭，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原始机器。

问题出在情感模块上。由于情感模块的存在，如今市面上的高级机器人都具备情感体系，尽管这一体系多半是在模拟人类的情绪。尤其在家用机器人领域中，纯粹强调功用性的机器人已经很少见了，人类需要机器人提供共情和陪伴，就像朋友或者宠物一样。

一旦情感模块发生故障，家用机器人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偏偏情感模块与心智模块类似，是最微妙、最难处理的那一部分，情感体系崩坏的机器人相当于得了精神疾病的人类，机器人学家常常搞不懂导致故障的具体原因及解决方法。因此，这些机器人最后只能以停摆告终。

但是弗雷克不想放弃，就算他放弃了，薇利亚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很清楚这个机器人对她的重要性。

“奥斯瓦尔德，”他试着以开解人类的方式与他对话：“从长远来看，你唯有维持正常的情感体系，才能提供给主人长期、周全的保护。只因为一次失误就导致系统失常，让主人为你担忧，这才是真正的违反法则。

“你能理解吗？”

奥苏没有出声。

弗雷克苦笑：“罢了。”

也许他能够理解，但这也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奇怪的是，薇利亚坠崖的后果并不严重，她甚至没有受伤，可奥苏还是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弗雷克猜测，这是压力积攒的结果。维克多之前说过，由于薇利亚面临着家族继承权的问题，曾遭遇多次暗杀。普通机器人想必无力应对那些经过精心策划的暗杀手段，压力不断积累，让他的情感模块濒临崩坏边缘，这次坠崖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想将奥苏修复如初，就必须彻底改造他。

而弗雷克目前能想到的最优解就只有——将他变成心智机器人。

——

“心智机器人？”维克多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汽水。

“目前，这还只是个概念。”弗雷克抬起头，平静回望：“当然，也是机器人计划的终极目标。”

“你疯了吗？”

“这是使奥苏免于停摆的唯一办法。”

维克多沉默。

他们正在机器人研究所三层的休息区，下午阳光正好。

这个方案相当于将奥苏置于机器人计划当中，他的金属小伙伴将摇身一变，成为第一台被载入史册的实验型心智机器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置之不理，随着径路中的故障不断扩大，停摆只是时间问题。

他稍微吸了口气，说：“我不同意。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维克多坐回沙发上，感到几分无可奈何。弗雷克总不至于骗他，既然连总工程师都说没有别的办法，那奥苏恐怕真是回天乏术了。

“之前我问过你，能否以更换身体的方式解决奥苏的故障，你回答说不行。”他抬起眼，质问道：“但据我所知，以奥苏现在的硬件水平，根本无法荷载心智模块的海量数据。如果不更换身体，你又怎么能将他变成心智机器人？”

“你知道不能随意更换身体的原因吗？”

“知道。因为高级机器人很可能具有‘意识’，而‘意识’不一定以可传输的数据形式存在，更换身体有导致‘意识’消散的风险。”

初次听闻“机器人意识”的概念时，维克多尚且觉得这有点玄。

二十年前，一名研究者在监测高级机器人思维径路的过程中，发现了一股陌生数据流。这股数据流难以辨识，非人类所创，并且远远超出了现代科学的预期及认知范围。

经过长时间的分析研究，他得出一个结论——此乃“机器人意识”，或可称之为“机械智慧”、“机械灵魂”。这个看似滑稽的观点，竟得到了当时机器人学界的广泛认同。

不够严谨，但接近事实。

机器人与人类差别何在？一旦身体构造的精密度相仿，唯一的差别就只是构成物不同。而生命有多种存在形式，不论何种生命形态，只要发展到一定高度，就有可能诞生意识，机器人也不例外。

维克多并未监测过奥苏的思维径路，但他认为奥苏具有“机器人意识”，这是他在长期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或许只是一厢情愿。但既然弗雷克否决了更换身体的方案，就说明他已经监测到奥苏体内意识数据的存在。

“是的。”弗雷克道，“但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什么意思？”

“一周之前，华纳机器人意识研究小组发表了一篇论文，他们证实了‘机器人意识’传输的可行性。只要传输对象的容量和精密度达到标准，意识数据的传输成功率可高达99.27%。对我们而言，这不啻于及时雨。

“这一数值并不算高，风险依然存在。这是因为意识数据无法备份，它超出了现代数据技术的极限。之所以能直接传输，只是因为它本身以数据的形式诞生，具有数据的基本特征。

“如果能够无限备份，传输失败的可能性就约等于零。在不可备份的情况下，99.27%的成功率已经接近理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维克多盯着他，“既然所有数据都可以直接传输，我们只要更换奥苏心脏及大脑的硬件，再对他的思维径路进行调整就行了。一旦硬件基础变好，数据调整也会变得相对容易，目的是加深他对法则的理解，让他不要被条文所困——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你很聪明。”

“但是更换硬件之后，微调就足以使他痊愈，没有必要把他改造成心智机器人。”

“如果不运用心智模块技术，他对法则的理解就不可能达到极致，类似的故障今后仍会发生。”

“你难道没有考虑过把他变成心智机器人的后果？”维克多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一旦他变成心智机器人，就会成为整个星盟瞩目的对象，到时候他就再也不是只属于薇利亚一个人的机器人了。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考虑过。”弗雷克态度平静，以至于有点令人恼火，“我们只是为他载入心智模块，至于他能否成为纯白之冕理想中的‘心智机器人’，受诸多因素影响，还是个未知数。再过不久，其他的‘实验型心智机器人’也将陆续出厂，奥苏绝对不会是唯一的一台。他仍旧属于薇利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维克多愣住了。

“现在是战争年代，维克多。而且就算没有战争，你们的处境也并不轻松。”他道，“薇利亚身边需要一个意志坚定、懂得随机应变的优秀机器人。恕我直言，奥苏的确给过她不少支援和陪伴，但未来或许会造成更多的负担。他原本只是个家用机器人，适应不了太过复杂的状况。

“今后他势必承担更多压力。如果对法则理解得不够透彻，他又怎么能做到？”

维克多无言以对。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你这是在危言耸听。”但他内心的某一部分显然认同了弗雷克的看法——一直以来薇利亚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奥苏的心智却始终停滞不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如果有机会让机器人成长，岂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他安静了半分钟，默默坐回沙发上，最终说道：“但……还有一件事。”

“什么？”

“心智机器人很可能发展出完善的自我意识。”维克多盯着桌面，“如果自我意识与法则发生冲突，机器人会十分痛苦。”

“你们会虐待他吗？”

“不会。”

“那么他感到痛苦的几率会非常小。”弗雷克说，“你不可以混淆机器人和人造人，这两者身心差异极大。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诞生自由意志——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难道他就会想要离开薇利亚？”

维克多呆了一阵子，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么说，你认同我的方案了？”

“算是吧。”他移开目光，“但是我们该怎么告诉薇利亚？”

“不必费心。”弗雷克说，“她已经答应了。”

“什么？！”

“我和她商量过这件事。而且，我也询问过奥苏的意见，虽然他不一定能理解我说的话。”

“所以我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是的。”他点头，“这件事很重要，必须征得你的同意。”

“你们真是……”维克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

几日后，傍晚。

薇利亚坐在住宅区附近的小湖边，放空大脑。

新的机器人硬件设计工作十分繁重，她不敢把工期往后拖，因为奥苏随时可能停摆。一旦停摆，就意味着机器人的一切活动停止，维修不再有意义，数据也无法传输。到时她只能把奥苏的备份数据载入到新机器人身上，意识数据丢失，他将不再是原来的奥苏。

她盯着夕阳下波光潋滟的湖面。

最初决定参与机器人计划时，她心中并非毫无犹疑。这个企划对她而言很有趣，充满挑战性。但阿瑟·兰彻斯特曾经说过，人造人计划是人类的潘多拉魔盒。机器人计划又何尝不是呢？

只不过，她毕竟不是阿瑟·兰彻斯特。在这项工程中，她扮演的只是个小角色，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即便是在奥苏将要变成心智机器人的今天，也依然如此。

她应该感谢弗雷克。为奥苏载入心智模块这件事，只有总工程师有权决定。如果他不下这个决策，奥苏在未来的几年之中将不断面临径路故障，最终停摆。薇利亚心里很清楚，作为一台家用机器人，他早已到达极限。她不该带他来西伯利亚，但她舍不得他。

这次也是一样，其实她完全可以放弃奥苏，给自己换一台新的机器人，但她舍不得。

目前还是别想太多为妙。

夕阳即将落到山峰后面，薇利亚抬眼看了看天际。这个时间，来湖边散心的人还不少，但大多数人造人都自觉跟她保持距离，她身边清静得很。

可凡事总有例外。

“你最近都是一个人行动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又是不怕死的阿列克谢。驻军统领已经离开地球，但薇利亚并不认为他真想把自己当成新的靠山。在没有明确倚仗的情况下不断接近人类，只会让他再度成为众矢之的，这附近有这么多人在看着呢。

“差不多吧。”薇利亚简单回答。

他点了点头，上前几步，站在她身边。

“一直没机会跟你说。”他道，“那条鱼很好吃。”

“你没有养它是明智的选择。”

阿列克谢笑了：“下次什么时候再去钓鱼？”

“最近恐怕没有时间。”

“总之，下回出远门之前告诉我一声。”

薇利亚侧头看他，想问问为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她在阿列克谢的眼中见到过许多种神色——轻蔑、跋扈、愤怒、冷漠、嘲弄、疲倦，但唯独没有见过……温柔。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怔了怔，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