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的眼窝很深，眼睛像是泛着阳光的泉水，当他用这样的眼睛注视任何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怀疑他爱自己——伊森除外。

伊森问：“你有什么事？”

“我可以进来吗？”尼克也许不想这样跟伊森讲话，他们之间隔着一扇半打开的门，一扇完全没有开启的门。

说到底，这里还是尼克的家，伊森侧开身体，尼克顺利地走进门来，他泰然自若地处在这个空间中。

尼克看见完全打开的窗户，以及窗户外一览无余的景色，他从轻松的话题切入：“伊森，你喜欢这间房子吗？”

伊森没有欺骗尼克的必要，他点了头。

尼克就说：“你是我的孩子，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伊森想到了一句很伤人的话，一个既定的事实，他想说出来，但良知让他压了回去，无论如何，尼克没有亏待过他。于是伊森说：“我不是你的孩子。”

尼克温和地问：“你忘了吗？我们从福利院把你带回来了。你可以慢慢习惯这件事，但你最终还是要接受的。”

伊森说：“我不想接受，也不想习惯。我花了你们多少钱，等我长大之后，双倍还也好，十倍还也行，我不会欠你们什么。”

“你还太年轻，你知道吗？这世上很多东西是没办法还的，而且，我们没有借给你什么，我们也不需要你还什么。”

伊森讨厌这句话，“你还太年轻”，那么那么多的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仿佛年轻是一种有关缺失的罪，他不是太年轻，他只是刚好在这个年纪，他不要更年长的某个谁来替他做决定，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

伊森说：“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喊你父亲的。”

尼克说：“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遗憾。”他说是这么说，但他没有流露出任何近似遗憾的神情，他胸有成竹，仿佛伊森说的只是赌气的幼稚话，是很容易被推翻、很轻易能抹除的话。

“我跟乔伊说过了，她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而惩罚你，你哪里都可以去，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跟乔伊说。她虽然是教导你的人，但你才是她的主人，你要记住这一点。”

“主人？不，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如果他是乔伊的主人，那么乔伊是他的什么？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又不带有侮辱性质的词语来表达。

尼克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尼克离开之后，伊森将房门关上，他忽然觉得很累，他跟乔伊讲话的时候没那么累，为什么跟尼克说话会这么累？尼克给他一种很强的压迫感，虽然伊森并不想讨好任何人，但他没法否认这种感觉——尼克掌握了一切，包括伊森，他笃定伊森会投入他的怀抱，心甘情愿地喊他一声“父亲”，也许不会那么早，但也不会太迟了。

伊森再见到乔伊的时候，他向乔伊提了一个要求：“我想要一个机器人。”

乔伊问：“什么样的机器人？”

伊森说：“我想要一个版本最新的陪伴机器人。”他想要知道，X06跟最新的有什么区别。

乔伊说：“好的。”

但乔伊没有给伊森找来这个机器人，乔伊说：“伊森，你的父亲不允许你接触机器人——暂时。”

伊森问：“为什么？”他后来才意识到，比起反驳“你的父亲”这个词，他先问出了为什么。

乔伊说：“机器人的存在会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的父母都很反感机器人，在你的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他们不希望你被这种机器人盛行的生态污染。”

伊森想反驳乔伊的话，但他清楚改变乔伊的心意没有任何用，乔伊是听命于尼克和弗洛拉的傀儡，她活得比机器人还更像机器人。伊森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乔伊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她表现得很惊讶：“什么？”

伊森慢慢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这是你喜欢做的事情，还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又或者说，这是能让你实现人生价值的事情？”

他问得越来越尖锐，他心知肚明，没有哪个人的人生价值是以维护另一个家庭为支点的。那很奇怪，也很可笑。

乔伊盯着伊森看了很久，才说：“这不是我的事情，是我家族的事情，这是传承，是使命。我们家族永远为你们家族服务。”

伊森说：“这很简单，只要你离开，这种所谓的传承就会断掉，你的家族不能替你决定什么，但是你可以。”

“没有那么简单的。”

“又有多么困难呢？”

乔伊说：“如果一个人从记事开始就被灌输这样的使命，一直到他成年，到他成家，他的家族已经替他决定好了一切。伊森，你说你讨厌别人说你年轻，再用一种不懂事的目光看着你，所以我不再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想跟你说，人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生物，你是明白这一点的。”

伊森觉得自己看见了乔伊的泪水，也许是他看岔了，他别过头去：“我应该是明白的。”

他没有跟乔伊道别便转身离开了，他仅凭自己一个人得不到机器人，所以他想等自己长到十八岁，他以为十八岁就能获得自由，他认为他有能力获得自由。

但伊森跟乔伊的关系，在那天那场谈话之后拉近了，乔伊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但伊森就是感觉到了不一样。他知道尼克和弗洛拉不住在这栋房子里，他又好久没见到尼克了，一次上完文学课之后，他问乔伊：“尼克和弗洛拉住在哪里？”

乔伊说：“他们住在市中心，你想见他们吗？”

“不想。”伊森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建一栋房子？”

“这不是他们建的，这也是你们家族留下来的。”

“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不是我们。”

乔伊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们？”

“我没有喜欢他们的必要。”

“我知道你的过去，跟你的过去比起来，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而这样的生活，是你……是他们给予你的，于情于理，你应该喜欢他们，也应该感激他们。”乔伊顿了顿，“当然，我不是说你一定要喜欢他们。”

伊森说：“仅从物质生活上来说，我现在确实过得很好，可我过得最快乐的时候，却是我最穷的时候。我感激尼克和弗洛拉，可我并不喜欢他们。”喜欢是一种很重的情感，伊森不是给不出去，他是怕自己收不回来。

乔伊沉默片刻：“你还没怎么接触过他们，等你深入了解他们之后，说不定会改变想法。”

“你喜欢他们吗？”

“我跟他们的关系，用不上这个词。”

“你了解他们吗？”

“还算了解。”

“他们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又将我放在这里，置之不问。”

伊森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埋怨什么，他只是单纯在问一个问题，问一个仅靠自己思考是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乔伊说：“他们在等。”

“等什么？”

“你知道的。”

“……等我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乔伊点头。

伊森说：“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那么伊森已经回来了，如果他们想要彻底组成一个新的家庭，那么他们不应该将伊森放在这里不闻不问。

乔伊说：“他们没有对你置之不问，他们一直在关心你的事情，你做什么他们都知道。”

“这样就算是关心吗？”伊森冷漠地想，要承认这一点的话，警察也是很关心犯人的。

“他们很忙，却还能抽出时间关心你的所有事情，这还不够吗？”乔伊不是刻意在为尼克和弗洛拉说话，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人们将自己最缺乏的东西慷慨地给了另一些人，难道那不是最大的尊重、关心和爱护吗？她以为是伊森不明白，伊森却觉得乔伊的想法太奇怪。

伊森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看见了尼克和弗洛拉，他看见了蛋糕，他疑惑蛋糕上面蜡烛的数量，他也许是十四岁，也许是十六岁，为什么尼克插蜡烛的时候那么确定，好像他的年纪从来就不跟问号如影随形一样。

弗洛拉的眼神很柔和，她透过烛光望着伊森，眼里含了沉重的期盼……或者还有别的。伊森受不了那样的眼神，好像他辜负了弗洛拉，还是弗洛拉辜负了他，他没跟尼克和弗洛拉闹别扭，他闭上了眼睛，在心里说希望能够快点长到十八岁，然后他一口气吹灭了十五朵火花，他的脸有点烫。

他切了蛋糕，他没什么切蛋糕的经验，所以他切得很糟糕，给尼克的蛋糕切得歪歪扭扭，给弗洛拉的蛋糕切得七横八歪，乔伊不在桌边，这是家庭聚会，乔伊不被允许出现，伊森没想过要抗议，他早就学会了妥协。尼克和弗洛拉没有嫌弃伊森切的蛋糕，他们抿了一下嘴唇，甜意从齿尖蔓到了脸上。

伊森也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蛋糕上的樱桃是从树林中捡回来的，他吞下蛋糕的时候，突然觉得没什么好计较的。弗洛拉喊他“我的孩子”，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弗洛拉说：“我的孩子，祝你生日快乐。”

尼克说：“长大一岁了，以后，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尼克和弗洛拉回到了这栋房子，伊森总是能见到他们，伊森没想到要怎么称呼他们，最后他决定直呼其名，尼克就是尼克，弗洛拉就是弗洛拉。尼克和弗洛拉对此也没说什么，他们默许了伊森所有“叛逆”的行为，在等他长大。

乔伊出现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了，伊森见到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以至于每次再见的时候，他都疑心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乔伊。

他问过乔伊：“你有孩子吗？”

乔伊说：“没有。没有也好。”

伊森觉得他已经不需要问为什么了，为什么“没有”，什么叫“没有也好”，他十五岁了，能够自行领会的东西越来越多。

伊森去打拳的时候，尼克也出现了，伊森看见他穿了紧身运动服，还拿起了拳套，伊森没说什么。

两人谁也没说话，站在拳击场上。尼克的攻击性特别强，他出拳的时候好像没考虑过伊森能不能承受，伊森也不需要他放水，伊森咬着牙跟尼克对打。伊森受过专业的训练，但他还不够高，不够强壮，不够有经验，他不可能打得过尼克。

伊森挨了尼克一拳，尼克打在了他的脸侧，他闻到了血腥味，尼克问他：“还打不打？”

伊森说：“打。”

于是伊森又挨了一拳，这回在胸腹，伊森回了尼克一拳，他在快要打到尼克的身上的时候卸了力道，他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拳击手。他在能力上毫无胜算，他在态度上也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尼克停下手，说：“伊森，你现在觉得我是你的父亲吗？”

伊森抿唇不语。

尼克又说：“我想当一个好父亲，不溺爱你，也不纵容你，我想你从水和火里面成长起来，我想你拥有力量。”

伊森问：“为什么是我？”

尼克挑眉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你？”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难道他只有这样的用处吗？血腥气再度涌了上来，伊森在吞下和吐出之间还是选择了吞下，他在那一刻确定了他就是那样的人：“你……还有弗洛拉，是将我当成你们已过世或者未出生的孩子的替代品吗？我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承认自己不过是暂时的慰藉，承认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那很痛苦，我不想再承受那种痛苦了。你们不要再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了，我选择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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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旋转木马-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