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编织这段绣花,陪伴我步向你的家……”①
眼下正当红的女声从街头的士多店里传出,凄凄婉婉。然而或许是音箱过于老旧,听在人耳中平添几分粗砺。
房间里黑洞洞的,没有点灯。男人已经醒了,却不着急穿衣服,而是不疾不徐地点了支烟,倚在床头慢慢抽着。
窗玻璃是关严实的,布帘也拉得严丝合缝,但在街头游荡的女声依然不屈不饶地透了进来,经这层层障碍物一过滤,反倒显出几分缥缈的味道。
男人闭眼听了一会儿,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对身旁仍在睡着的女人说道:“简,不如你同那的士佬离婚,搬到我那里住吧。”
没有回答,男人叹了口气,俯身从床下捡起衣裤,动作利索地往身上套。
灯已经被打开了,男人穿戴整齐,临走前又看了躺在床上的女人一眼,顿了顿,从钱夹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纸钞:“这些钱你先拿着,我得空再过来看你。”
“黎生。”女人突然开口,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打着哈欠道,“黎生许久不来,怕是忘了行情。”
说着便赤足下了地,朝男人走去。
她身上未着寸缕,奶白的肌肤在淡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引得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其上。女人却仿若未觉,任他随意打量。
她从那沓厚钞里抽出四张,又将余下的统统塞回男人怀中:“以我四张年纪,收您四张足矣。不然教旁人知道了,怕不是要话我不知死活大宰客,那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
她这口广东话说得蹩脚,偏又笑得两靥生花,细眉修眼间皆是妩媚风情。
黎家和看得心头一热,旋即又暗恨自己不争气。
女人可没他这份烦恼,趁这个空档,她已经套上了睡裙。红艳艳的劣质丝绸面料沿着曲线一寸寸柔顺地垂下来,好歹遮住了纤浓得体的玲珑身。
“知道黎生念旧情,可生意归生意。”她说,“我不能坏了行情。”
“就当是小费。”黎家和自知拗不过她,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怎么不见阿女?”
“我把她赶出去了。”女人看了看他,自嘲般笑道,“不出去住,难道要在家欣赏阿妈同老情人幽会么?再说,我还要做生意。”
黎家和皱眉,显出几分担忧:“到底是未成年的幼女,不好在外多游荡,万一……”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已将她大养大成人,自认十分对得起她。”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嗤一声,“她如今了不起了,得姜导青眼,做了电影女主角,他日一炮而红不知还认不认我这个阿妈。”
“姜导?姜傲年么?”黎家和的眉头又深了几分,“他是有几分才华,捧红了不少人,可我听说他……”
女人笑着打断他:“有什么关系,就当是交男朋友喽,能傍上姜导也算她有福气。”
说着叹息一声,垂下眼道:“比我有福气。”
黎家和立刻抓住她的手:“简,如果你愿意,我也能……”
女人抽回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黎生,我做伎,不做三。”②
“有什么分别么?”男人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失言,顿时懊悔不已。
“你说呢?”
女人带着残存的笑意从他怀中扯出钱夹,将那沓钞票工工整整地塞了进去。
钱货两清,一分不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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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舞小姐,一世舞小姐。”男人一巴掌甩了过去,重重抽在少女白皙的脸颊上,“你以为你能翻身?呸,白日做梦!”
“豪哥,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想好好做个人,真的。”林致被掌风带倒在地,凌乱的发丝混着泪水粘在脸上,落魄又无助,偏偏一双眼里透着倔强,固执地抬起头来。
豪哥见状怒气更盛,抬起脚便要踢过去。
“咔!”
姜傲年的声音在屏幕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好,非常好!情绪很对!辛苦二位,可以休息了。”
林致闻言吐出一口浊气,心道这巴掌总算没白挨,终于过了。
有人递来裹着冰块的冷毛巾,林致道了声谢,贴在脸上轻轻敷着。扮演豪哥的霍云叔却早已立在一旁,满脸歉意地问她:“没事吧阿妹?真对不住,是不是好痛?”
林致摇摇头,笑言:“拍戏嘛,不逼真点怎么行。若非霍叔这一巴掌,姜导怎会轻易放过我?合该我谢霍叔才是。”
霍云叔哈哈一笑,赞道:“阿妹不得了,年纪细,模样靓,又肯吃苦,必成大器呀!”
“霍叔谬赞。”林致言笑晏晏。
这条过后,余下几条进展得都异常顺利,最后一条拍完时太阳尚未落山。
难得这么早收工,女主角心情惬意,掏出BB 机准备约Maggie 食饭,却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一回头,竟是制片大佬D。
“D哥,有事呀?”林致问道,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大佬D望了眼前方,姜傲年的保姆车已经驶离了片场。
他清了清嗓子,挂满横肉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还未吃饭吧?方才投资人过来巡视,很是欣赏林小姐的演艺,想着请你吃个饭,大家也好认识一下,不知林小姐是否肯赏脸?”
“吃饭?”林致心生警惕,“是我吃饭,还是他吃我啊?”
难怪方才就见他鬼鬼祟祟,原来打的是这出主意。
大佬D不料她说话如此直白,笑容一时僵住,只得搓搓手道:“林小姐说笑了,果真是吃饭,咱们投资人只想同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你去了就知道了。”
见林致仍在犹豫,他以为她是在畏惧姜傲年,便嘿嘿笑道:“你陪投资人吃饭,姜导知道了只会高兴,不用怕。”
林致暗暗估量着得罪此人的后果,正在抉择间,BB机响了起来,是Maggie 。
林致连忙摁下接听,不等对面人开口便急吼吼说道:“是不是我妈咪的病又重了?啊!怎会这样,明明清早还好好的。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
“实在不好意思啊D哥,我妈咪那边情况有些危急,劳烦您替我向投资人说句抱歉,这次真是对不住了。”林致双手合十,语气十分诚恳,说完便抄起包包一溜烟跑远了。
“哎,哎——”大佬D仍不甘心地在身后喊。
“D哥对不住啦!”林致扭头大喊,脚速未减。
一口气跑出两公里,累得气喘吁吁,林致心中只庆幸逃过一劫,待气息平复后才恍然记起今次拍摄是在山顶,她来时坐的是剧组的巴士,走时……她望了望一眼见不到头的山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白色登山鞋的脚,一咬牙决定继续向前走。
总之是不可能返回的,宁可一路走到黑,也好过被不知名的咸湿佬潜规则。
BB机又响了,Maggie 在那头哇哇乱叫:“阿致,乖女,是不是有人要欺负你啊?别怕,我找人帮你,对对猪肉荣,你先稳住,别怕啊!”
听着Maggie 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林致心头淌过一丝暖意,含笑道:“别担心,我已经跑掉啦。还去找猪肉荣,真是病急乱投医,当心猪肉荣将你当作叉烧斩成八块。”
林致比了个斩叉烧的动作。
“呼,你吓死我。”Maggie 心咽回了肚里,立刻又接着说,“那行,就先这样啦,谭仔哥在楼下等我,我今晚要迟些才能回去哦。”
说到后一句时,语气中已带上明显的羞赧。
林致笑着说好。
谭仔是Maggie 新欢,二人如今正爱得痴缠,若非Maggie 好心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又哪里需要在外头约会呢,说到底还是自己打扰了他们。
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车子驶来的声音,林致赶忙往边靠。
是一辆黑色的宾利,靠近她时减了速,好似故意。
林致好奇看过去,恰逢车窗被缓缓打开,视线不期然与一双漆黑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林致微怔,而后摆摆手道:“多谢啦,我不搭便车。”
想不到居然是个后生仔。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是官仔骨骨的模样。
宾利没有如她所料般驶离,而是慢慢跟着,速度已经减到了最低,近乎滑行了。
林致讶异,挑挑眉没有吱声。
走路的人沉默不语,开车的人也同样没有说话,继续以极缓慢的车速跟在她身边——准确来说,应当是慢她半步。林致慢他也慢,林致提速他也提速,但始终慢她半步,也不解释,就这么默默跟着。
“痴线,看你能跟到几时。”林致自认很有耐心,决心与他争个高下。
红彤彤的落日在半山腰挂着,不刺眼,倒为葱葱郁郁的山林镀了层金。
黑色的盘山公路上行着一辆黑色的车,好似在迎接即将来临的黑夜。车前的少女却是白的,白衣,白裙,白色的登山鞋,白嫩嫩的肌肤。
一黑一白的二人一个走,一个跟,乍一看颇有股和谐的味道,实则暗暗较着劲儿。林致同他僵持了两刻钟。见来人大有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终于肯缴械投降,伸手道:“停,我上车。”
宾利果真很听话地停了下来,林致拉开车门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这时她才发现这位后生仔竟然穿着一身黑色唐装,硬挺的布料不带一丝纹饰,纽扣却是金质的,每一粒上都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分明是过时到老旧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显得肃穆而庄重,连那些不合时宜的玫瑰都有了别样的意味。
“先生好啊,不知先生贵姓?”林致笑问。
“陈。”后生仔从容答道。
他的目光从少女泛红的半边脸颊上掠过,抿了抿嘴唇,一脚踩下油门。
“哦,原来是陈生。”林致想了想,又问,“听陈生口音不似江城人?”
陈汉扬看了她一眼,道:“我是台岛人,过江来做些事。”
“哦原来是台岛人,看来陈生业务广泛。”
记得大佬D也是台岛人来着。
林致侧头看向陈汉扬:“陈生莫怪,我恐你是坏人,这才不敢上车。”
“现在就不怕我是坏人了?”陈汉扬反问,漆黑的眼眸在夕阳映照下透着温润的光芒。
“是也没办法咯。”林致双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就当我倒霉好了。”
陈汉扬轻笑,踩着油门将车开得飞快。
“我请你吃饭。”他说,“吃完再送你回家。”
林致叹息一声,认命般向朝后垫上一倚:“好吧。”
到底没能逃过。
①歌词引自蔡立儿《生死约》,原曲是中岛美雪的,作词林夕。
②女主妈妈没有从事不正当工作,故意这么说想气他,没想到他却当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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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歌声与流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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