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潼来到周佳乐病房时，周佳乐还睡着，病房里静悄悄的，沈潼首先看见的是周大哥，男人面容憔悴，一身西装在医院里有些不合时宜，很显然昨晚紧急赶来后守到现在，还没归过家。

病房里还有周母，周家并没有给周佳乐请护工，不想假手于人，于是周母和周大哥两人轮流照顾。

“周阿姨，周大哥。”沈潼让徐鹤洲等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了病房，轻声问好。

“沈潼？”周阿姨对沈潼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周大哥还记得，男人像是怕吵醒病床上的周佳乐，声音压得很低：“来看佳乐吗？还没醒，昨晚痛了一整夜没睡，早上刚睡过去。”

闻言沈潼鼻尖又一酸，目光落向周佳乐已经包扎好放在被子外的胳膊上，即使此刻只能看见白色的绷带，但是伤口在那样的位置，更何况那些人来势汹汹，那砸向李君的酒瓶子就能看出有多疯狂，不难想象周佳乐会有多痛。

“对，我想看看周佳乐。”沈潼压制住内心汹涌的情绪，一步步朝病床靠近，周大哥点了点头，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

徐鹤洲站在病房外，没等到沈潼出来，却先等来了赵恒修。即使他在知道前因后果后，很肯定以赵恒修的个性绝对会心生愧疚将这件事管到底，还是难免感到吃惊：“你怎么还在这儿？”

赵恒修熬了一整夜，双眼猩红，手上还提着水果牛奶之类的东西，苦笑：“昨晚过来一趟闹得有些不愉快……想再试试。”

“一晚上没睡？”徐鹤洲指了指男人眼睛。

“很明显吗？”赵恒修闭了闭眼，再睁开，颓然地揉了揉太阳穴。

徐鹤洲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听见赵恒修说我先进去了，点了点头。看着赵恒修消失在病房的身影，想到他说昨晚上闹得有些不愉快，不免想到那件事。

没错，赵恒修昨晚因周佳乐挡刀一事整个人处在失魂边缘，在被周母赶出病房后亟需一个倾诉对象，于是找到了徐鹤洲这个老友，他将所有事全盘托出——关于周佳乐的那些感情，那些小动作，以及……以及关于他间接隐晦的拒绝和后来周佳乐的消沉。

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客观点来讲，徐鹤洲觉得这整件事赵恒修都并没有做错什么，无论是对周佳乐的拒绝，还是周佳乐挨的那刀。

前者的话，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以及作为一个本身就对周佳乐没有任何不当感情的普通人，赵恒修的拒绝是绝对合情合理的。后者就更好理解了，所有事说的不好听点都是周佳乐自愿的，赵恒修从未引导过，周佳乐自愿为赵恒修扛下了那刀，这件事甚至未知得让赵恒修本人都感到震惊。

所以赵恒修错在哪里呢？

没错，事实就是赵恒修就是没错。

可同时徐鹤洲也很清楚地知道，即使整件事赵恒修都没做错，但周佳乐父母那边绝没那么容易接受，赵恒修自己心里也绝对过不去那道坎儿，他太懂赵恒修了，他和赵恒修之所以能做这么多年好友，个性中有着非常相似的部分——责任。

以徐鹤洲对赵恒修的了解，这份责任会拖着赵恒修，会影响赵恒修的选择，赵恒修和周佳乐那小孩儿间的事，估计后续还有得缠。

“你还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赵恒修刚走进病房，周母就应激地站起了身，挡在了赵恒修面前，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将小儿子从小宠到大，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孩子爱上一个男人，还为了一个男人毁了一只手，而这个男人偏偏还是学校的老师！

“对不起。”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局面，赵恒修无法将自己拈出去，他的性格做不到，所以只有道歉：“我只是想来看看周佳乐。”

“不需要。”周母瞪着眼。

眼见着气氛渐渐凝固，局面又要对峙起来，周大哥长叹一口气，拦住了周母：“妈，你冷静点。”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他把你弟弟害成这样！你让我怎么冷静！”周母哭泣着，想起什么指着周大哥道：“还有你周政淮，你明明早就知道你弟弟的心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早点告诉我们至少还能干涉一下，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毁的是手，你弟弟毁的是手，是右手！”

“妈！”周大哥隐隐有些动怒：“为什么不告诉你们难道你和爸不清楚吗？人生有很多意外都是无法预料的，但至少我希望佳乐自由、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事，度过的每一天都不后悔！”说到这里周大哥扶了扶额，像是也意识到自己过激了，歉意道：“对不起，没太控制住情绪，我冷静一下，妈你也冷静冷静吧，或者您先回去休息，下午再过来替我，佳乐这里需要有人一直照顾。”

闻言周母久久没回过神，像是被这些话刺激到了，默默流了会儿泪后推开病房门离开了。

周大哥接着又对站在病房中一直没吭声的沈潼道：“抱歉，要不还是改天来看望吧，今天恐怕不太方便了，佳乐也没醒。”

病房里气压实在太低，沈潼看了看周大哥，又看了看赵恒修，知道两人一定有话要说，他的目光最后游移到周佳乐包扎的胳膊上，注视了几秒，识趣地离开了。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赵恒修，男人提着的水果牛奶一直没找到机会放下，他只能沉默地等待着。

“你……”周大哥明显要比周母平静很多，他很清楚这件事根本怪不得眼前的男人，周佳乐的任性在其中占了很大的比重：“我知道这件事不怪你，也感谢你能有心过来看望，但是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你过来看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要不还是先回吧？”

是啊，轻描淡写的看望有什么用呢。

什么用也没有。

发生的事情无法逆转，周佳乐的手也永远回不到完好如初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赵恒修在听见周家大哥说出谅解他的话时，内心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缓缓将东西放在了墙角，其实他昨晚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周家商量，周佳乐这次医治和后续复健的所有费用，都由他来出，但周家没有领情，周母直接将他赶出了病房。

也是，周家在B市虽然算不上顶级富豪家庭，但有好几家公司，实力不容小觑，周大哥更是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区一把手秘书的位置，这样政商结合的家庭，根本就不会将钱看在眼里。

可就算周家不收赵恒修也是执意要给的，谁让这是现下最能让他缓解内心内疚的方式呢，即使他知道，出这笔费用或许远远不够。

对，远远不够。

刚成年的周佳乐原本未来一片光明，可一夕间为了他几乎废掉一只手，承担费用当然远远不够。可在不够的基础上，他还需要做哪些呢？

其实赵恒修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他还不确定。

见赵恒修放下东西后仍停顿在原地，周大哥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他苦笑着开解道：“某种程度上说佳乐也算是自作自受了，让他撞撞南墙也好，说不定以后学聪明就再也不敢了。”他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肩：“周家不差这点钱，你不用担心，后期的复健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会慢慢陪他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于父母那边，等过段时间他们就会冷静下来了。”周大哥打开病房门，将赵恒修送至门边：“看你应该也一晚上没睡，回去吧。”

周大哥劝完那个劝这个，从昨晚开始直到现在真是累狠了，他说完正准备回去，却突然听到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如果我愿意照顾呢？”

在此刻听来有些突兀的一句话，从赵恒修口中蹦了出来，他甚至都没有思考，因为这话就埋在内心，赵恒修知道他必须说出口，不然未来的无数个日夜都会陷在内疚里。

对，他必须说出口，他必须做到。

因为这就是费用之外的责任。

“你什么意思？”周大哥面色陡然冷凝，回身问。

“我说，如果我愿意照顾他呢？”说出口的瞬间，一切的犹豫与不确定都被打破，赵恒修很明确这就是他要的答案，他没办法扔下周佳乐不管，他做不到，所以他笃定地重复：“我愿意照顾他，照顾周佳乐。”

周大哥的眸子眯了眯，至少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答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赵恒修此刻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轻轻笑了笑：“我可以和你一起陪他复健，直到手彻底好起来——”

“彻底？”周大哥却骤然打断了，男人的坚持让他有些迁怒：“可事实是根本没办法彻底好起来，医生说了，他的右手未来根本没办法再提重物，甚至有可能伴随终生疼痛，还有阴雨天，疼痛只会加重，还有疤痕问题，他可能会因为这道刀疤敏感自卑，可能会流泪发脾气，可能会对刀具产生阴影……这一切的一切，你有想过吗？”

病房里再度寂静，像是被抽干了空气。

赵恒修听着摆在眼前这一个个未来可能会面临的问题，认真地问自己，想过吗……想过吗？其实是想过的。要照顾一个小孩儿很难，赵恒修知道，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退缩。

所以赵恒修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想过，但我还是想试试，我会尽力照顾好他。”

“你！”周大哥没想到男人会这么固执，一时间无话可说，沉默良久后只能道：“行，我知道了，照顾不照顾的我们之后再商量，你想照顾佳乐，佳乐也要愿意让你照顾才行，我到时候问问他的意见吧。至于现在，你还是先回去吧。”

“好。”虽然没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直到这一刻，赵恒修才敢将目光投向病床上虚弱躺着的周佳乐，他沉沉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门咔嗒一声合上，周大哥走至病床边，无奈道：“你还要装睡多久？”

两秒钟后，周佳乐缓缓睁开了眼，朝门口望去，虚弱道：“已经走了？”

“不然呢？”

周佳乐面色还很苍白，轻轻笑了笑。

“还笑得出来，不痛了？”

“怎么可能，痛死了……痛得我想直接死了算了，这个止痛的药水能不能一直给我吊着啊哥。”周佳乐可怜巴巴地眨了两下眼，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大哥，半响没说话，直到眼里溢出了泪水，却依旧在笑：“谢谢你啊哥，我的确挺开心的，每天都活得不后悔。”

“尤其是昨天晚上，我不后悔。”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是周佳乐心底最深的感谢，两兄弟对视一眼，长久无言。

周大哥沉默许久，终是冷哼一声，“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弄早餐。”

说着转身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