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村。
村头草沟外,两个狗狗祟祟的身影躲在树下。
男童看起来只是寻常的农家小子,那女童却生得极为白净,头顶一只硕大的茅草斗笠,露出半边小巧精致的下巴,小嘴叼着一根青草,一副沉思的模样。
这里说是草沟,往常不下雨时不到三尺,大雨滂沱草沟水涨也不过两丈宽。
因着上游连着弱水河,里面常有些小鱼小虾,偶尔有大鱼不时被冲留下来。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窝食,狗娃昨日都捞了好几条,今日却一只都没见到!
只有些死了的花雀,老是往打窝子的网里去。
这花雀也不一般,往常精的连斗笠下的穗粒子都不吃,不知为何全都死在了水里。
大囡握着小木棍上前,拨开水里的三只花雀,只见尾巴中间最长的尾羽都缺了一块。
可她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到一条鱼,便有些怀疑小伙伴的说辞,“鱼呢?莫不是骗我?”
狗娃忙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昨日我就是在这里逮的,应该快来了,咱们再等等。”
量狗娃也没胆子骗她,大囡干脆丢掉棍子,直接坐在了水边,紧紧盯着水面,小手悄悄在身前握拳,给自己打气。
连狗娃都能捞到鱼,她一定也可以!
想到阿娘收到鱼开心的表情,她心里便乐开了花,只觉得再等上半日也值得。
等她乐完,偏头却见狗娃在身后探头探脑的,似乎想跟上来。
于是大囡故意板起小脸,嗓音又奶又凶的指挥道:“我在这里等,你别过来。”
狗娃不愿一个人呆那么远,却又不敢跟大囡作对。
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理由,“大囡,往后我可就是你哥哥了,跟我不用这么见外。”
“哥哥?”大囡指着山坡上的大槐树,光树干就比他们两个小娃合起来还要粗!
“这棵树你爬得上去吗?”
狗娃底气立刻不足了,“能……能吧。”
“那咱们比一比,看谁爬得高!你若爬得过我,我便认你当哥哥!”
这……他爬树哪爬得过大囡啊!
狗蛋一听便急了,全然忘记了他娘的的叮嘱,“我娘可没说当你哥哥还用比爬树的,她今日便去你家提亲,改明日你就要唤我一句哥哥了!”
提亲?阿娘要嫁人了?
大囡一听‘噌’地站起身,再也顾不上鱼,拔腿就往家里跑。
狗娃见大囡跑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
他临出门时,娘特意叮嘱一定要看着大囡,别让她回家!上回娘上门说亲,就是大囡引了大壮他们来家吵闹,害得娘白跑一趟!
一想到回家要挨揍,狗娃犹犹豫豫半天也不敢跟上去,只得抱头窜回了家。
*
李秀娘正将昨晚淋湿的柴木搬到屋檐下避雨的地方,又拿出前两日在山上摘的马齿苋淘洗切碎,心里惦记着大囡想吃的菜饼,想着多放一勺油吃起来香些。
自打家中没了顶梁柱,她们母女二人日子一向过得清贫,往常都是干饼菜汤,偶尔才见一点荤腥。
这些日子大囡受累许多,吃饭也不如以前,生生饿瘦的下巴颏子都尖了出来。
想到这,李秀娘又取下房梁上的腊肉,细细切了两片,放在成型的饼子上,等烙熟后,油渗到饼里便香极了。
她正在厨房忙的热火朝天,忽然院门被‘叩叩叩’的敲了三声。
这么乖觉,不像是平常的大囡。
李秀娘笑着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了”,匆匆洗了手,出去打开了门。
门外哪里是大囡,是村正家的儿媳妇王氏,手中还提着一条活鱼,呵呵笑道:“秀娘,今日可是有大大的好事呦!”
李秀娘一见是她,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还是上回的事?”
王氏是平乐村出了名的撒泼妇人,往日连根鸡毛都得同邻里嚷嚷清楚,可架不住嫁得好,岳丈是十里八乡难得的童生,分配到平乐村做村正已经三十余年了。
而她那男人,个头还没王氏高,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此刻正跟在王氏身后,直勾勾盯住李秀娘不放。
见李秀娘不让他们进院子,王氏便仗着自己身子壮实,自顾自的挤开她往院里钻,还直接问道:“我家老爷见你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好过,今儿个专门来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做我家的二夫人?”
说着,王氏翻着眼的上下打量着院子,还想凑近房里去瞧瞧,被李秀娘拦了下来,便只撇着嘴径直坐在了凳子上,手中提着的鱼也不见放下。
上回来分明已经拒绝过一回,这王氏显然不以为意,这第二回上门,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李秀娘正愁不知如何回绝,就听见远远一声清脆的呼喝,“娘!我回来了!”
人还未到,声音先传了过来。
几人一惊,扭头就见一白净女童,握着根锄头木棒冲开院门,“狗娃爹爹,不准你们欺负我娘!”
王状因着自己的村长老爹,平日没人敢同他这般说话,更别提用木棒指着!
他的脸刷的一黑,大步冲上前来,“小赔钱货,真当俺不敢揍你?”
眼见王状就要过来,那女童却浑然不惧,她自小力气便大得惊人,还随阿爹习过两年的武,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发的!
她举起木棒刚想迎战,就被李秀娘一个箭步拦在了身后。
“大囡哪里懂得这些,原是怕我受了欺负,状子哥别当回事儿。”李秀娘不知在外玩耍的大囡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是这般快的赶了回来,心中一时不知是欣慰还是后怕得好。
王状舔了舔嘴唇,点头道:“好说,小孩子家家能懂什么事,刚刚谈的事,你同意,俺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能有什么隔夜仇。”
说着,他语气已经带上几分威胁,“你说可对?”
“这……万万不可,妾已嫁给王珄了,虽说他身死,妾在坟前发了誓,不为他守满三年怎可再嫁!”
媳妇王氏在旁边冷冷哼了一声,“李秀娘,别给脸不要脸,你本就是个二嫁寡妇,谈什么贞洁?我呸!”
李秀娘哪里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被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王状却直接无视了她,那阴恻恻的目光落在大囡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倒是你这女娃子养得不错,给俺家狗娃当个童养媳也凑活。”
话音刚落,便见大囡气鼓鼓着脸,提着木棒直直朝自己冲来。
王状不由嗤笑,一个小丫头片子,哪怕平时逗狗偷桃,平乐村一霸,能有多厉害?
他抬手就要去拽大囡的领子。
大囡却将身子一缩,握着木棒的小手用力挥舞,径直打在王状的膝盖骨上!只听‘砰’的一声,那生猛的力道,便是比起一般成年人也不多承让!
王状一时不查,只觉得小腿失去了知觉,身子也不由向一侧倾倒!
大囡马步稳稳的扎着,却也看准了机会,这回木棒竟是朝王状的头挥了过去。
若是打中,必定重伤。
李秀娘看的惶急,张口便喊:“大囡!”
黑峻峻的木棒停在了王状的耳旁。
王状回过神,登时头皮发麻,汗水瞬间打湿了整件麻衣。
恍然间,已是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王氏似乎也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的上前搀起王状,“李秀娘!你……你们还真敢动手!”
大囡扬起小脑袋,脆生生道:“你们谁再敢找我娘麻烦,我便一个个打回去。”
王状扯着王氏的手好不容易站起来,目光似有几分阴狠。
他没有说话,只是原地啐了一口就朝院门口走。
大囡眨眨眼,松了一口气,快乐地扭回头正想找阿娘讨赏,木棒却猝不及防被人夺了去,身子不受控制的被拎了起来。
王状那恶狠狠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奶奶的,破烂赔钱货敢对你爷爷动手!”
说着他一把掐住女童的咽喉,正要用力。
“大囡!!!”
“住手!”
门外突兀响起一道冷冽的嗓音,一道乌黑的羽箭破空而来,上来便直接穿透了王状的耳朵!
“啊,啊,我的耳朵!”王状惨叫一声,撒开紧抓着大囡不放的右手,一把捂住左耳,鲜血顺着指缝直流。
李秀娘脸色同样被吓得苍白,却也顾不得许多,匆忙上前将大囡搂在怀里。
待看清大囡没事,才看向门口救下她母女两的恩人。
只见来人骑着一只高头大马,一身暗黑立领梅花暗纹箭袖子服,看着威武不凡,虽是眉目冷肃,嘴唇干裂的纹路却展示着他一路的风尘仆仆。
王状还在一旁哀嚎,王氏也被吓得钻到了石桌底下。
李秀娘仔细打量着恩人,心头却猛地一跳,这人的衣着……
九年前,她带着关家小姐逃难到平乐村,对外称相公不幸染病急去,只留下她和一个不会走路的婴孩。
她生的不算漂亮,但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丫鬟身段体态到底和村妇不一样,磨不过来人经常的劝说,便嫁了一个村里独自带娃的鳏夫,组成了个四口之家。
她那相公样貌端正木工手艺一绝,在京城不知做什么买卖赚了不少钱,可惜了妻子难产,拼着半条命为他生下了个姑娘儿。
那个姑娘只比小姐大两个月,取了个小名叫大囡,自家小姐就续着叫二囡,一家四口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没嫁人前,李秀娘月月都要去镇上打听关老爷的消息。那年他们在临州失散,老爷更是深陷辽北,生死不知,后来听说是打赢了仗,可旁的就再无消息。
后来嫁了人,寻亲的心思便也淡了,索性把自家日子过好,若是能等到关家来寻小姐,便求关家给相公找个管事活干,再生个大胖小子,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可谁成想,天有不测风云……
李秀娘正想着从前的事出神,那男人却突然翻身下马,迈进院子对她做了个深揖,“在下乃镇国大将军府亲卫,敢问娘子可是李秀娘?”
镇……镇国大将军?
李秀娘暗暗吃了一惊,难道这些年过去,老爷竟是今非昔比,还当上了大将军?
虽这样想着,李秀娘却不敢贸然与之相认,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公子所言正是。”
那人立刻将目光移向她怀中,“敢问这位姑娘,可有大名?”
果然如此!李秀娘顿时心跳如鼓。
她犹豫许久,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我家大囡她……大名唤做关月鸢!”
“……”
关月鸢此时睁着大眼睛看八卦,正想吃瓜,突然瓜啪嗒一声,砸在了自己脸上。
原来她还有个大名,叫关月鸢?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关月鸢咧开嘴傻乐,只见那高大的男人脸色猛地一肃,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冲她道:“在下梁衡,拜见大小姐!”
“??”
关月鸢懵懂地眨了眨眼,只想了片刻,便懂了!
这位帅叔叔定是阿娘为她寻的新爹爹!
新爹爹又高,模样又好看,还会武功!可比狗蛋爹爹要好太多了!
关月鸢笑得愈发灿烂。
而正苦恼着该如何讲清楚眼下状况的李秀娘,心头却突得跳了跳!
只是还没等她想清楚哪里不对。
关月鸢已经挺起小胸膛,学着梁衡的动作,单膝一跪,张口便来了一声脆生生的,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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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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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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