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叠黄纸硌得少年发慌。
那全是出发前师父塞过来的,号称祖传秘制,能镇压千年道行的鬼物。此刻,它们和他一起,在这阴风惨惨的破败大殿里,显得像个彻头彻头的笑话。
阴风像是被冻过,刮在脸上又冷又疼,卷着地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尘,打着旋儿地往他单薄的领口里钻。
大殿深处黑黢黢的,只有几盏幽绿的火苗在不远处跳跃,映得四周鬼影幢幢。
季往死死攥着手里那柄桃木剑。师父说这是雷击木,可摸上去木头粗糙,半点没有传说中的雷霆之气。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根据那本快被他翻烂的《捉鬼入门图解》,接下来他应该脚踏七星,口念真言,然后将怀里最强的一道金光符拍出去,大喊“妖魔鬼怪速速显形”,可此时他的腿肚子不受控制地转筋,脑子里一片空白,别说七星步,连最基本的手印都忘得一干二净。
恰在这时,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季往一个激灵,也顾不上什么章法了,闭着眼,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凭着肌肉记忆往前一甩,嘴里胡乱喊道:“敕…敕令!退、退散!”
符纸软绵绵地飘落在地,连个火星子都没冒。
比刚才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下来。季往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
然后,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手腕,冰冷刺骨,冻得他骨头都在发疼。
他惊骇抬眼,对上了一双在幽暗中缓缓睁开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那道身影自黑暗中凝聚,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带着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威压。
对方甚至没有完全显现,只是伸出两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拈起了地上那张被遗弃的符纸。
一声极轻的嗤笑在殿中格外清晰。
“金光符?”那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小冰碴子砸在季往的心上,“连最关键的一笔‘噬魂’都缺了,废纸一张。”
季往浑身僵硬,看着那鬼物指尖微动,那张符便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飘落。
鬼物的目光似乎落到了他脸上,那审视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连最基本的符箓都画不全…”那鬼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嘲讽意味十足,“你哪个草台班子出来的?”
季往嘴唇哆嗦着,那个他自己都觉得寒酸的门派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见他这副怂样,那鬼似乎连探究的兴趣都没了,另一只手探向他鼓鼓囊囊的胸前。
季往想躲,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那本被他当宝贝一样揣着的《捉鬼入门图解》轻而易举地被抽走。
那鬼用指尖捻开书页,扫了一眼,那声冷哼更加明显了。
“不念观…”他念出书页角落里那个模糊的印章名,语气平淡,却让季往无地自容,“三百年前,你们开派祖师尚且要恭恭敬敬,来我座前求问真谛。”
书页被合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他当年画出的符,”那鬼的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季往身上,一字一顿,“都比你这徒孙像样。”
完了。
季往猛地闭上眼睛,等待预想中的剧痛或是魂飞魄散。
——师父,徒儿不肖,下辈子再也不信您老人家的鬼话了…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有一声极轻的的叹息,在他头顶响起。
紧接着,是书册被随手丢回他怀里的声音。
他颤抖着睁开一条眼缝,只见那鬼已经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不清不楚背影,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说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算了。”
“过来,从描红开始,重学。”
学?休想!
季往想跑,方一转身,大殿内灯火大亮。
季往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眯了眯眼,心脏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落回实处,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就抓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转了半圈,重新面朝大殿深处。
“我长的很难看吗?”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不悦,从高处传来,“这就着急走?”
季往被迫抬头望去,这一看,呼吸都滞了半拍。
只见那鬼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大殿正中央。残破的佛祖低眉敛目,掌心却托着一位妖异绝伦的存在。
那鬼王化作了人形,如果忽视头顶那双微微抖动的、雪白的狐耳,以及身后一条蓬松柔软、慵懒垂落的同色长尾外,那便是完美的。
他身着一袭赤色宽袍,衣襟微敞,露出小片冷白的肌肤,与墨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灯火通明下,他的面容清晰无比,眉眼狭长,眸色是沉淀了岁月的浅金。那双眸此刻正半垂着,带着点审视,又有点玩味地看着他。鼻梁高挺,薄唇微勾,组合成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侵略性的好看。
季往看呆了。他想象中的鬼王,该是青面獠牙,阴气森森,哪里会是这般勾人心魄的模样?
他甚至下意识觉得,比起捉鬼,眼前这位更适合被供在画里让人膜拜。
“看够了?”不咎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拽回。
季往一个激灵,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晚辈不敢…”
他语无伦次,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咎似乎觉得他这反应很有趣,那条蓬松的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他抬起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不敢?”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戏谑,“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揣着一堆狗屁不通的符纸,就敢闯我的地方。”
他目光落在季往怀里那本图解上,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有这破书。”
季往羞愧得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他来自不念观,那个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师父随便扯了个名字的山头。
观内确实是个屁都不懂的草台班子,他入门最短,被师兄们用“扬名立万”忽悠着来为民除害了。
谁能想到,害没除掉,自己可能要折在这儿了,而且这“害”还长得…这么犯规。
“说话。”不咎没什么耐心地催促。
“前辈长得…甚是好看。”季往脑子一抽,实话脱口而出。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咎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带着钩子,挠得人耳根发痒。
“倒是实话。”他坦然接受,随即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语气,“既然觉得好看,那就多看会儿。顺便,刚才的话记住了吗。”
“什…什么话?”季往懵了。
不咎用指尖隔空点了点他怀里的书:“从描红开始,重学。没听见?”
季往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竟是认真的。
一个千年鬼王,要教他一个捉鬼师画符?这比他被一口吞了还让他觉得惊悚。
“前辈…这这不合适吧?”季往试图挣扎,“晚辈资质愚钝,不敢劳烦前辈…”
“我说合适就合适。”不咎打断他,眸子眯了眯,周遭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还是说,你想换个方式补偿你擅闯我地盘…还用废纸挑衅我的罪过?”
季往瞬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学!晚辈学!从描红开始学!”
不咎满意收回目光,尾巴尖儿又愉悦地晃了晃:“嗯…先把那本破书,扔了。”
他抬手,不知从何处摄来一张空白的黄纸和一支看起来就非凡品的朱砂笔,轻飘飘落到季往面前的案上。
“照着这个。”不咎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流畅而蕴含着奇异力量的红色符文凭空显现,金光微闪,“画。错一笔,今晚就别想睡了。”
季往看着那悬浮在空中的复杂符文,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本幼稚可笑的《捉鬼入门图解》,瘪了瘪嘴。
他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呢。
季往捏着那支沉甸甸的朱砂笔,对着悬浮在半空、流光溢彩的符文,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符文笔画繁复,跟他怀里那本图解上那些呆板僵硬的示范图完全是云泥之别。
他手腕僵硬,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黄纸上落下第一笔。
歪了。
他自己都看出来了,那朱砂的痕迹软塌塌的,毫无力道,更别提什么“噬魂”、“引灵”了。
他偷眼去瞄不咎。那鬼王依旧闲适地坐在佛掌之上,的狐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着残破的佛指,眸子半阖着,像是快要睡着。
季往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或许能蒙混过关。他定了定神,准备落第二笔——
“停。”
季往手一抖,笔尖在黄纸上洇开一小团难看的红晕。
佛掌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消失。
下一瞬,一股带着寒意,又混合着某种冷香的气息笼罩了他。
不咎就站在他身后,极近,季往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自己后颈的碎发,激得他寒毛倒竖。
一只冰冷修长的手从后面覆上了他握笔的手,寒意顺着手背的经脉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季往牙关都差点打颤。
“手腕是死的吗?”不咎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灵力呢?你们不念观教徒弟,只教怎么把自己蠢死?”
他握着季往的手,带动那支朱砂笔,重新蘸饱了朱砂,然后在空中虚虚一划——并非落在纸上,而是就着空气,引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气流。
“看好了,”不咎的语气极不耐烦,但动作却精准而稳定,“起笔要稳,落笔要轻,中间行笔,需以自身灵力为引,贯通笔意,不是让你拿着我这昂贵的笔,在能买你命的纸上乱戳。”
随着他的引导,季往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似乎真的顺着两人交叠的手,流经笔杆,最终凝聚在笔尖。
当笔尖再次触碰到黄纸时,那朱砂的色泽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鲜亮夺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
“这一笔,‘引灵’,是基础中的基础!”不咎一边带着他勾勒,一边继续输出,“三百年前,不念观的那老小子,虽然资质也蠢笨得可以,好歹知道这笔画该怎么走!到了你们这一代…”
他嗤笑一声:“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季往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却又无法挣脱那钳制,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力道移动。
他能感受到不咎指尖传来的内敛力量,与他自身那点可怜巴巴,时有时无的灵力相比,简直是皓月与萤火之别。
“还有这里,转折,要圆融,不是让你生掰硬折!你们观里现在教的都是什么狗屁?画符还是画鸡爪子?”不咎越教火气似乎越大,头顶那对狐耳都因为怒气而微微向后压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的开派祖师当年为了求我指点,在我这殿外足足跪了七日!现在倒好,派了你这么个连毛笔都拿不稳的小废物过来,是嫌你们门派传承断得太慢吗?”
季往被他骂得晕头转向,心里那点对师门的敬畏和幻想,也在不咎一句接一句的吐槽中逐渐崩塌。原来…祖师爷当年这么憋屈的吗?
“前辈…您、您认识我们祖师?”他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不咎冷哼一声,终于放开了他的手。那道由他引导画出的符文已经完成,静静地躺在黄纸上,与旁边季往自己画的那歪歪扭扭的一笔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认识?”不咎甩了甩袖子,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眸子斜睨着季往,“岂止认识。你们不念观开派的三道镇观符箓,有两道是他当年从我这里连蒙带骗,死皮赖脸求去的草图。就这,他还画走了样,威力十不存一。”
他踱开两步,狐尾不耐烦地扫过地面:“本以为三百年过去,你们多少能有点长进。没想到…”
他回头,目光落在季往那张惨白的脸上,以及纸上那惨不忍睹的作品上,语气充满了肯定:“废物门派,果然只能养出你这种连描红都描不明白的小废物。”
季往握着笔,看着纸上那一好一坏两道痕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五味杂陈。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偏偏无法反驳。
“还愣着干什么?”不咎的声音再次响起,“照着正确的,重画。画到我满意为止。”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再画错,今晚的晚饭,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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