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禾禾病一好起来,就到县上有关部门去买柞蚕种了。xiaoxiaocom一回村就张罗忙活,收拾分给自己的那片山林地。附近的人都在风传,说禾禾又在瞎折腾了:自古听人说以桑养蚕,还未听说过以柞养蚕的。

烟峰四处为禾禾辩解,说外省的某某地方,山上全放着柞蚕,人都穿的是绸子袄、绸子裤,连那帐子、窗布、门帘、裤衩、鞋面,甚至抹布都是绸子的。那绸子比商店里的的确良强出十倍百倍,穿在身上,夏不贴身,无风也抖,冬装丝棉,轻软温暖,一亩山林顶住四亩五亩山田呢。

她那一张嘴比刀子还利,果然将一些人说得半信半疑,不敢轻易说禾禾的一长二短。当然,她也是有一说十,有十说百,自己说的连自己都有些迷迷糊糊。回来给禾禾说了,禾禾也笑得没死没活。

“嫂子,可不能再去说了,蒸馍都害怕漏了气,你先吹得天

花乱坠,要是弄不成了,咱就没个下坡的台阶了。”

果然,禾禾又失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失败,而从此几乎使他走投无路。

天春过后,蚕种就上了柞林。为了使柞树叶子更加鲜嫩肥大,他将一些柞树截了老杆,不长时间,新叶繁生,一丛一丛深绿的浅绿的,蚕就爬得到处都是,长得非常快,眼看着一天一个样,有的分明已经见出身子泛白发亮了。禾禾也床幸着自己成功,在山林中搭了一个木头庵房,日日夜夜厮守在那里。每天一早一晚,鸡窝洼的人都会看见没尾巴的蜜子在那林子边来回跑动,汪汪大叫。蜜子是到了发情期,叫声便吸引了白塔镇周围的狗,几十条相继赶来在山林里热闹,以致使那些眼小的、嫉妒的、伺机想搞些小动作的人不敢近林。

穿着红袄的烟峰一有空就到林子里去,在小路上走着,腰扭得风摆柳似的,要么去给禾禾送一瓦罐好饭,要么用那只军用水壶提一壶甘榨烧酒。站在林边了,只消喊一声:“禾禾!”群狗就应声出迎。

麦绒也瞧见了几次烟峰,烟峰就大声招呼她去看看,麦绒却总是借口有别的事,想禾禾果然要办成一件事了吗?心里就空落落的,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盼望禾禾也真能成功,他毕竟还是牛牛的亲生爹嘛。等着那没尾巴的蜜子跑回来,她总要叫着到家里,在脖子上系一颗两颗铃铛,却对狗说:“别让他知道是我系的。”又盛了大碗的搅团胡汤让它吃。每每黄昏时分,烟峰的穿着红袄的身影出现在柞蚕林那里,麦绒瞧着,却不禁有些不快起来,心下又想:本来那里是该她去的呢。就走回屋里烧晚饭,先还是心里乱糟糟的,末了就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啦,禾禾和我是没干没系了,咱吃那醋干什么呢?

回回呢,禾禾买回蚕种时,他真有些替他担心,劝说过几次,知道禾禾也不会听他的,也便任他去了。又见烟峰乐得嘻嘻哈哈,忙得跑前跑后,他额头上就挽了疙瘩。蚕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他去看过一次,确实也吃了一惊,但心里终究不服气,回来越发经营他的三四亩山地,看重他的牛猫鸡狗。烟峰一唠叨柞蚕的好处,他就冷冷地说: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就这个样子,这一份家业,他禾禾再有十年怕还赶不上呢。”

他在麦地里上了两次浮粪,又担尿水泼过一遍,麦子真比旁人的黑一层,高一节。又去帮麦绒在地里忙了几天,就开始深翻梁畔上那些石渣子空地,准备栽红薯了。

栽红薯需要育红薯苗。白塔镇上的三、六、九集上,红薯种成了抢破手背的货。红薯到了春天,腐烂得特别厉害,所以这个时候红薯种的价钱倒要比冬天高出三倍四倍。结果,回回从窖里取出一担挑到镇上,一时三刻一抢而空,就又都纷纷到他家来买。回回却不再买,一律要以粮食来换。包谷也行,大麦也行,一斤兑换一斤。五天之内,竟换了好几担粮食。禾禾得知了此事,也惊奇不已,夸说回回的老谋深算,回回说: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去年冬天你要卖给城里,那能赚得什么钱?这二三月里,青黄不接,粮食紧缺了,我那石磨子却是不会闲的了。”

他说得很自负,显示出一种殷实人家的掌柜的风度,使禾禾无话可说。

禾禾却粮食紧张起来,茶饭不能那么稠了,一天三顿吃些包谷糊汤。为了补贴,又在山上挖了好多老鸦蒜煮了,在清水里泡过三天,每顿掺在饭里吃。因为两家饭吃不到一块,他就故意错开做饭时间,少不得烟峰每顿饭多添两勺水,偷偷给禾禾先盛出几碗,放进西厦房里。心里祝福禾禾这回能大获成功,日月过得像自己家一样。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蚕林里的鸟儿越来越多。先头禾禾并不在意,后来发现蚕一天天似乎少起来了,才大惊不已。就拿了一个铜脸盆不停地敲响,轰赶鸟群。一个人的力气毕竟不足,这边敲了,鸟跑到那边,那边敲了,鸟又跑到这边,累得他气喘咻咻,那一顿三海碗的稀糊汤几泡尿就尿完了,身子明显瘦下去。

烟峰更是着急,一见鸟儿就咒,咒得什么难听的话儿都有。一有空,她就也到林子里去赶。禾禾站在坡上,她站在坡下,一边喊:过来了!一连喊:又过去了! 声音一粗一细,一沉一亮,满鸡窝洼里都听得见,倒惹得人们取笑,说他们像是在唱对歌了。禾禾后来就劝她不要忙乱了,怕整日在这里,误了家里的事,引起回回疑惑。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家,体力也不济,就去雇佣了二水,讲明帮他照管蚕林,收丝后,一天报酬八角。二水也讨好禾禾,就拿了被子,和他睡在那木庵子。

鸟不但没赶跑,反倒蚕越大,鸟越多。忽有一日,从月河上游黑压压飞来一群白脖子乌鸦,在蚕林上空盘旋了一个时辰,就吸铁似的一下子投入林中。这些乌鸦见蚕就啄,一棵树上的蚕顿时就被吃尽。禾禾和二水背了土枪,不停地鸣放,也无济于事。仅仅三天三夜,那柞蚕竞被糟踏得十剩一二了。二水趁着半夜三更,卷了被子回家不干了。禾禾一觉醒来,只有蜜子卧在身边,再看看树上零零散散的蚕,痛苦得要发疯。鞋也没有穿,在林子里乱跑,从这棵树下,扑向那棵树下,手摇脚蹬头撞。又跑出来,将那土枪一连放了二十八下,枪一丢,抱头呜呜哭起来了。

这些天里,回回却正忙着在家烧酒。他在门前的土坎上挖了灶坑,支了大锅,锅上架了木梢桶,装上发酵了的红薯换来的大麦,再上边放了一个净锅,一个槽子伸出来,烧过几个时辰,酒就流出来。这里的风俗,酒一律是在家外烧的,谁家的酒烧得好,谁家的主人就十分光耀,像扬场的把式一样受人尊敬。回回又是一心夸富的人,越发显得大方起来,路过的人,他就要叫喊着尝酒,对方说一句“好酒”,即使是喝醉倒在那里,也在所不惜。酒烧好了,知道禾禾的蚕也被乌鸦吃光了,就对着哭丧着脸的烟峰说:

“我早说了,他任事干不成。现在怎么着,要吃狗肉,反倒让狗将铁绳也带走了!”

烟峰一肚子闷火没处发,当下就说:

“好你个当哥哥的,你幸灾乐祸啊?!”

回回知道失了口,就说:

“我这也是为他想出路呢。既然养蚕不成了,让他也不要太难过。今日中午,你让他回来,咱做一顿好饭,喝喝酒解解闷吧。”

烟峰去叫禾禾,禾禾像木雕石刻一般,抱着头坐在那木庵子里,怎叫也不愿回来。烟峰只好将酒装在军用壶里给他送去,禾禾却抱起壶来就灌,灌着灌着,烟峰倒害怕起来,说没饭没菜,空肚子喝酒容易醉。禾禾就不喝了,笑着说:

“嫂子,你先回吧,我收拾收拾就回来。”

烟峰一走,他就又喝起来,不歇气将一壶酒喝个净光,只觉得口干舌燥,摇摇晃晃要到溪水边去喝些冷水,一跟斗却倒在那里,醉得一滩烂泥了。

月亮幽幽地上来,溪水哗哗地流着,星月全然在水底,或者不动,或者拉成长形,那光线乍长乍短,变化不定。夜露很快潮起来,打湿了草,打湿了禾禾的衣裤。他醒过来,说声:“不好。”就翻身坐起来,觉得头疼得厉害,要爬起身,又软得无力。他知道自己又醉了。“多丢人哟!”他骂着自己,一口一口喷着酒气,泛着酒嗝儿,就用手指在喉咙里抠起来,哇地吐出一堆东西。再抠再吐,肚子舒服多了,就在溪水里漱口喝水,

将头塞进水里冰着。一直坐到山洼里的人家关门上炕,窗口的灯光灭了,他站起来,夹了被子,慢慢往回走。“我这成什么模样,让人笑话吗?”他靠在树上,作着呼吸,擦干了头发、手脸,强装精神地下山了。

烟峰和回回一直不见禾禾回来,就提了灯笼来看他,一见面,他却笑着打招呼,看不出一点酒醉和悲哀。回家来又说了一些别的闲话,他就回到西厦屋里睡下了。

无论如何,烟峰却有些纳闷。她在林子里见到的禾禾是那副模样,而到家里又像换了另一个人,心里总不踏实。睡下后,就一直没睡着,仄着耳朵听西厦屋的动静,直到后半夜,她撑不住了,眼睛一闭就睡去了。天明起来扫院子,叫喊禾禾,喊了三声不见动静,过去隔窗一看,屋里却空空的,就大声叫回回。回回起来也惊骇不已,不知道禾禾这是到哪里去了。

“他不会寻短见吧。”回回说。

“哪里的话!”

“你怎么保得住?人到了这一步,受不住呢。”

“别胡说八道!”

“那到哪儿去了呢?”

“到哪儿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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