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骋疆

“将军,京城密报。”

“呈上来。”

信中内容简短:“陛下急病,太后密旨召永王回京。”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待人走后,那将领站起,走到烛火旁,烧了信纸。

还真是多事之秋,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止云关外敌军虎视眈眈,朝中又生此变故,他这个临危受命的“将军”,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

他走回桌前,从桌下密格中取出药瓶,倒出几粒吞了下去。主帅伤重危在旦夕,可他也不过是强撑着,时间越长身体越受不住,只能加大药量强行压住所有反噬。

不过说来这将军位也是他抢过来的,按理说他一个郎将绝无统帅西北全军的可能,那几个副将论资历论战功都比他有资格,然而谁教他强出风头越级下令,又恰好起了作用呢?

而且他也不后悔就是了,只要朝中一日无明旨,他便一日做得这将军。

他又看向那个暗格。暗格之中,还静静躺着一枚金令。

将军闭上眼,说到底他能上任,还是借了他人势罢了。

也难怪皇帝忌惮。便是如今,这西北军到底姓什么,也还是未知数。

……

不多时又有人来报。

将军收起药瓶,关上暗格,确保不会被人察觉后,开口:“进。”

来人面色似乎有些古怪,躬身行礼:“将军,营外有人求见,这是信物。”

将军取过一看,令牌上刻着篆字“永”,旁有蟒纹缠绕。

还真是巧,刚得着永王回京的消息,这便来了人。

他面色不见变化,只问:“何人?”

小兵摇摇头:“不知。那人帷帽遮脸极为古怪,坐着轮椅,又似有喉疾,无论如何盘问也不见其答话。他只带了张纸,纸上写着求见将军。我们见其令牌不敢冒犯,因而赶来禀报将军。”

将军点点头,凝眉沉思,半晌后方才道:“带他过来。”

来人是敌是友,见一面便知。

很快,帐外传来声响,人带到了。

“进来。”

帐帘掀起,一人走入帐中,有两士兵持械跟随以备不测。

将军定眼打量来人。此人如那传信人所言,面容被帽纱遮掩,身着墨色长衫坐于轮椅上,只能凭其身形装束推断是男子。其进来时一不见行礼、二不见言语,委实古怪。

“你是何人,来此何意?”将军问。

那人不答,默默偏头看向身后人。

将军知他何意,对那两个士兵一摆手:“你们下去吧。”

“将军,此人身份未明,若是刺客……”其中一人道。

“无妨,伤不到我。”将军摇摇头。

见如此,那两人也不再说,行礼后退出帐外,把守帐门不让人靠近。

将军又看向那怪人:“现在可以说了?”

可谁知那人又指指喉咙,摇头。

……真是哑的。将军一阵无言,只得把人又喊进来,搬来桌案纸笔,供那人书写。

待到帐内再次清净,那人这才提笔,手似乎有些颤,连带着字迹也有扭曲:“永王门客,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呵。”将军轻笑出声,分不清喜怒。

“永王久不问朝政,怎么今日有心插手军务?你连名姓都不通报,如何教我信你。”

那人倒是波澜不惊,写下:“将军也未曾通名。”

……

将军险些没气笑了。说是来协理军务,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这借口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不过他也没急,打算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叫常游。”

那人抬头,隔着帷帽,将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不信。

将军挑眉,看来这人也不是一无所知,改口:“叶骋。”

那人这才低头。

叶骋试图从帽纱缝隙处一窥其容,然而最终还是无果,因而又问:“使者为何遮着容貌?”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甚至被回怼的准备,哪知这次那人倒是干脆,单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神情淡漠,只有眼中隐隐透出威势。

叶骋看着这双眼,怔愣许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将军为何这般看我。”那人落笔。

“无事。”叶骋收回视线,没有多说,转而道:“现下我已说了姓名,该你了。”

“常泽。”

这次换叶骋看着他,满眼怀疑。常泽、常游,真当他是傻的。

只是自称常泽的这人神情实在镇定,毫无变化。

罢了。叶骋不欲纠结,不论他所言真假,自己多留些神就是——起码永王令是真的。

他沉思片刻:“永王只说让你来此协理,可有别的话?”

常泽摇头。

叶骋追问:“也没有说让你做什么?”

常泽又摇头。

叶骋强忍着把人直接轰出去的冲动,有些头疼地闭上眼,揉了揉额角。

他想不通永王这是什么意思,更想不通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当然可以将人撵走,再一封书信送与永王,但若是永王当真存了插手西北的心思,指不定日后还要派什么人来,明枪总比暗子好防。

现在京中……叶骋眼神微暗,什么陛下病重永王代朝,到现在还没易主,恐怕只是担心朝局大变影响西北情势罢了。

他看着常泽。常泽还是那副神情,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算了,留就留,只当军中养了个闲人,再多派些人手看着。

再说,这人怪是怪了点,他其实不讨厌。

……他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

距离上次西戎主动来犯已有半月。

这期间叶骋频频派人打探敌军消息,然而得来的情报都是一般无二——敌人似乎放松了对大昌的觊觎,未见有异。

他听着部下的汇报,手中摩挲着虎符,若有所思。

这半月来,军中议事一直在争吵,一派主张主动出兵,而另一派则认为当以不变应万拜年。朝中无明旨,这大权便全在叶骋手中,每次都被两边人吵得头疼。

谁说武将不善言辞,他看这帮人没比当初金殿上的文臣们差。

汇报完军情,他让人退下,自己待在帐内想事情。

突然有人来报,是送信的。

叶骋接过信,打开一看,落款是常泽。

嗯?叶骋这才想起军营里还有这么个人。

常泽存在感实在是太低,除了那一日上门时他们见过一面,叶骋再没在营内见过他。

“西戎新王颇有心计,贸进必失,当徐徐图之。”纸上只有这一句话。

叶骋定定地看着这行字,关注点却不在内容上。

他抿抿唇,仔细端详着每个字的走势形状,像是想要从中看出什么。

不多时他放下信,而后站起身,朝着帐外走去。

他打算去见见这位“常泽”。

……

叶骋还是问过手下才知道常泽在哪。

虽然他对常泽并未表现出太大的戒心,但他手下人还是留了心思,将常泽的住处安排得离主帐甚远,以防不测。

可到了地方,他却扑了个空。常泽不在,且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只知道一定没出军营——营门有人把守,未见他出入。

“去哪了呢……”叶骋看着空无一人的营帐,面色凝重。

常泽腿脚不便,平日里需人服侍,出行皆要靠轮椅代步,按理说他要是出了门应当格外显眼;可问题就在于,轮椅仍在帐内,只是人不见了。

叶骋坐在桌旁,手指不耐地敲击着桌面。

他已派出人手搜常泽的下落,可等待也实在煎熬。他必须确认究竟是常泽自己有本事、躲开众人视线到了某地,还是有奸细混入大营将人掳走。

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人回来报了信。其实报信的人不是叶骋派出去的,而是本来就要去主帐递消息,没想到半途正好碰见了找人的队伍,便改了方向,加紧赶了过来。

“禀将军,常公子在营东南处。属下见其孤身一人,却也不便阻拦,只得速来报知将军。”

营东南?叶骋眉一挑。

按理说这只是个大致方位,但叶骋已然知晓是何处——营东南,有一处营中重地,也只有那里会以此为代称。

他点点头:“好。我亲自过去一趟。”

常泽的住处就在神威营东南侧,去那里也确实方便,但叶骋还是很好奇他为何要过去,又是怎么过去的。

没多久叶骋便到了地方。

他整理了下衣着,这才迈步走进。

这里寂寥少人,被石砌的围栏保护着,有匾额却无字,只有巡逻的人走动带出一点声响。

——这是神威营兵将的安息之所。当初纪家尚在,纪封命人在营中圈出一处,作为那些不知家在何处、或辨不出是谁的牺牲兵将的归处。

平日这里只有将领可入,其余人只有特殊时日能进。之前叶骋官阶低微,只能隔栏远望;后来做了将帅,却也忙于军务没有闲时,说起来,这还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走进这里。

这里只有坟茔与碑石,一处挨着一处,有专人常来打扫因而不见杂草。

叶骋一开始没看见有人,直到他走的近了,才在一处矮碑后看见常泽的身影。

常泽坐在那里,身侧放着根长棍,应是做手杖用。他似乎没发现有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天色近暮,叶骋目力一般,看不清碑石上写的什么,只得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也惊动了常泽,带着面纱的人猛地转过头,身体紧绷,看清是叶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这里没有纸笔,不便他二人交流,叶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只问些简单的问题。

“你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常泽点头。

“你认得这人?”叶骋看着常泽面前的碑,小石碑上只刻了个姓名,“常游”。

这已经是神威军对他们最大的尊重了。若是换成其他地方,他们能有埋骨地已属不易,怎么还会有人专门刻碑给他们。

常泽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

叶骋不解,下意识问:“这是何意?”

常泽没反应。

叶骋这才反应过来常泽没法回答他,轻咳一声缓解尴尬:“罢了,换个问题。你似乎对常游很在意?当初我告诉你假名的时候,你轻易便识破了。”

常泽点头。他弯下身,伸手试了试地的硬度,而后以手指在上面写画:“有家人,为何在此。”

叶骋一愣。他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半晌他才开口:“有些复杂。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不错的人,正直,但过刚易折。”

常泽没有回应,叶骋也不知道他满不满意这个回答,也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叶骋还是开了口:“他参军时登记了原籍,可到了最后,他把那些全都否认了,因此他只能待在这里。”

“我很佩服他。为了家人,甘愿埋骨他乡。”说到这,叶骋声音低了下去。

常泽静静听着,抹去了地上的字迹。

“兄长。”叶骋突然道。

常泽毫无反应。

叶骋看着他,目不转睛,面具遮脸也看不出神情。

直到眼睛酸涩,他才收回目光,接着刚刚的话:“我知道他有个兄长,此前来过军营,但没找到他弟弟的消息。他兄长就叫常泽,但不是你。”

眼前这位“常泽”一动不动,也没否认。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叫不叫常泽也无所谓,”叶骋垂下眼,声音有些刻意的冷硬,“但我希望你只有这一件事骗我。”

常泽没有给出回应。

叶骋也似乎没在意,刚刚的不自然也在一瞬之间消失:“走吧。天已黑了,你在外面不方便。”

他看了看常泽的腿,又看了看他旁边地上的木棍。他不敢想象常泽是怎么做到凭着这根棍子走到这的——这段路对叶骋而言很近,但对常泽而言不亚于千里征途。

更何况,一路走来,那些石碑前都有清扫的痕迹——新的痕迹。

“如果你不介意,”叶骋看着他,“我背你吧。”

这次常泽点了头。

叶骋俯下身,常泽拄着木棍费力站起,而后趴在他背上。叶骋将他稳稳背起,才发现常泽竟然如此瘦弱,很轻很轻。

他们缓缓往回走,太阳在眼前缓缓落下。

影子在身后拉的很长很长。

大概还有一两章就结束了吧(思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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