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

深夜，值班室内，监护仪上病人心律失常，发出了尖锐的报鸣声。

陈毅从困顿中一下清醒过来，马不停蹄到急救室取来电颤仪。

奔到病房时，老人的身体已经抽搐起来。

如果不及时电颤，后果将不堪设想。

情况很是紧急。

还好.......

抢救及时。

当陈毅走出病房时，身体已经虚脱，额间全是虚汗，腿走路时，甚至还有些哆嗦。

今夜又是无眠的夜。

当心血管医生两年，每天埋首在成堆的病例资料和各种化验单里；每天面对痛苦的病患，几乎没有休息日。

生活过得单调、忙碌和麻木。

他想他的生活不会再鲜活了。

因为，林琳与他已分开三年了。

三年里，他的两鬓之间生出些许白发。

人也越来越老气横秋。

整个人愈发处于失语的状态。

他对这个世界早已失去了探索和交流的兴趣。

除了工作，除了治病救人，除了研究自己的专业，他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回到家，关上窗帘，陈毅累到虚脱，倒头就睡。

睡到晌午，室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陈毅睡得晕头转向，昏着脑袋，前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位中年妇女就闯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陈毅一眼，叹了一声气。

陈毅视若无睹，麻木地挠了挠头发。

中年妇女啥也没说，将食物放到桌子上，就开始帮其整理凌乱的房间。

待到陈毅洗漱完，坐在餐桌上吃饭时，中年妇女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坐到了他的旁边，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成个家了。”

陈毅耷拉着眼皮，埋头，扒拉了一口饭。

没回应。

中年妇女有些情绪激动，“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吧！就算给人守孝，三年，也已经够了。”

陈毅抬头看着对面的中年妇人，神情木然中带着几分坚定和悲愤，“为什么不可以？只要我愿意。”

中年妇女有些崩溃，“人家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怎么也不能让我们老陈家绝后吧。”

陈毅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淡漠，讲话冷冰冰不带丝毫情绪，“我们老陈家的基因，没有优秀到非要遗传不可。”

“你.......”中年妇女嗫嚅着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最后，只能放声大哭。

陈毅扒拉完饭，也没搭理她，自顾自地躺到床上去了。

中年妇女：“......”

*****

那位中年妇女是陈毅的亲生母亲。

可他与她并不亲。

其实他与自己的父亲也不亲。

还记得那年，他要考医学院的研究生，父母都对此颇有微词。

“本科五年，研究生还要读三年，再去医院实习。等你混成正式医生，也三十多了，我要平白无故养你那么多年。不知何时才能有回报。我上辈子欠你的啊？！”

做小本生意的父亲横着眼看他，内心在打着小算盘，怎么算都不划算。

陈毅也倔强，“那我给你二老打借条。学费和生活费，算我借你的，行不行？等以后拿工资了，我还你，还不成吗？我不能书读到一半就放弃啊。”

“不成。我不想再做亏本买卖。你如果一条道走到黑，你就自己想办法。反正我没钱。”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吹胡子瞪眼，打从心眼里看不上他。

陈毅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那是他最后一丝的希望。

他期望母亲能为自己说两句话，可母亲垂眉耷眼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搓手，什么表示也没有。

陈毅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愤然离去。

那天的太阳好大，晒得河水白晃晃的，晒得自己额间不停地冒汗。

他走在河边徘徊了很久，总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清甜的声音。

“同学，那个林园怎么走？我好像有些迷路了。”

陈毅闻声回头一看，一个一身白的小姑娘撑着绿色的太阳伞娇怯怯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路，陈毅是熟的。

他手指着远方，简单扼要地讲了两句。

自以为说得还算清楚，可小姑娘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

“同学，要不麻烦你给我带个路。我请你吃雪糕，怎么样？”

小姑娘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一脸地真诚。

陈毅抖去一身无奈，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其实那天的路并不长，但他跟她走了好久，久到自己心动。

他还记得那天她给自己的雪糕特别甜，甜到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成了男女朋友。

*****

呲啦——

火窜得老高，陈毅额头冒汗，在破旧逼仄的厨房里，熟练地炒着菜。

今天是情人节。

陈毅还在读研究生，无论生活费还是学费，花的几乎都是女孩在医院当护士的工资。

他没有特意给女朋友买礼物。

因为他身上所有的钱都是女友的，用女朋友的钱给女朋友买礼物，总显得那么不真诚。

所以，他一大早就开始打扫房间，晚上又坐了一大桌好吃的。

希望用自己的微薄之力让自己女友情人节过得开心点。

果不其然。

一向生性乐观的女朋友，刚一进屋，看到满室的整洁和温馨，就笑得合不拢嘴。

她俏皮地用手捏了一根刚出炉的鲜嫩的肉丝，更是竖起大拇指，对自己的男朋友赞口不绝。

“棒！一级棒。好吃得不得了。”

“小心烫！”陈毅看着女孩嘴角的油渍，拿起桌子上的抽纸就帮她擦拭，最后还无奈地叹口气，“多大的人啦！怎么行为举止还像个小孩子。”

女孩看着陈毅，“嘻嘻”一笑，抱着他不撒手，“有你宠着，做一辈子小孩又如何。”

陈毅眼眶一热，没有吱声。

看着女朋友狼吞虎咽地吃着简单的饭菜，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陈毅的内心是愧疚的。

“跟着我这么一个穷光蛋在一起，让你受委屈了。真对不起。”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女孩看着陈毅，一愣，随后用手拍了拍他的头，没心没肺道：“你是穷光蛋，我是穷光蛋，天生一对。谁委屈谁啊。”

陈毅：“......”

“再说，我可聪明了！我这是早埋线长投资。等你以后有了钱，我不就跟着你享福了。我可知道你们心血管的医生工资很高了。到时候，那些小姑娘想往你身上扑。可都没机会了。我早预定了。”

陈毅闻言噗嗤一笑，心情也豁然开朗。

*****

个十百千万.......

实习转正的第一个月，陈毅拿到手的工资突破一万元。

10485.58，看着ATM机上的这种数字，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唇角也不由自主地翘起。

一只品牌口红、一套XX牌的水乳，还有上次在商场看到的那条绿色裙子，陈毅在心里盘算着，要通通给它们买下来，然后给自己的亲爱的女友一个大大的惊喜。

陈毅虽然是个理科生，平时做事一板一眼，但制造起浪漫来，倒也是别有心思。

“咦——”

当林琳打开门锁进屋时，就看进地上躺了一支玫瑰花，她觉得很奇怪，刚想弯腰去捡起来，玫瑰花就被人扯远了一截。

她知道这是陈毅的鬼主意。

自己也乐得陪他玩儿，一蹦一跳地像只小兔子一样，追赶着地上的玫瑰花，别提有多开心了。

一开始看到的是包装精美的大礼盒立在卧室中央，拆开一看，里面是自己心仪很久的爽肤乳等一系列的护肤品。

心花怒放。

然后就看到一条非常仙的裙子摆在床面上，上面还摆了几只自己非常喜欢想买又没舍得买的大牌口红。

欣喜若狂。

最后就看到自己最爱的人，在头上打了一个礼物的花带，从简易塑料衣柜后走了出来。

她幸福得快晕厥过去。

陈毅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磕在她的肩窝，轻声问：“喜欢吗？”

林琳点点头，“喜欢。”随后转头，问他，“怎么突然买这么多东西送给我。发财了？！”

“嗯哼！”陈毅脸上傲娇，“你老公我转正了。从此以后，也是一个高薪人士了。以后你想买啥就买啥。再也不用委屈媳妇了。”

“真的？！”

“嗯——”

林琳高兴坏了！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本身心脏就有些脆弱的她，现在因为太过激动，心跳太快造成心慌，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林琳，你没事吧？”陈毅看着小脸嗑得通红的林琳，有些心疼也有些心焦。

“没事！我没事。”林琳边嗑边说道：“就是有些激动。所以.......,别担心。”

“嗯”

“啊——，今天这么一个大喜的日子。让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两样好菜。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林琳刚想去客厅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新鲜蔬菜，却被陈毅从身后扯住，他说，“做啥做。咱们应该好好下馆子吃一顿。咱都这么有钱了。还搞得自己那么累干嘛。”

“哈哈哈——，好。”林琳看着陈毅意气风发的样子，完全一扫颓废之气，顿时也笑得合不拢嘴。

*****

201578.88元，这是陈毅转正两年后的存款。

他和林琳住在小城市，当地房价不高，这钱付个首付，绰绰有余。

所以，他准备和林琳结婚了。

但林琳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微微皱起了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和高兴。

陈毅不解，一问才知道，她在烦恼自己没有钱，银行里的存款压根儿买不起现在的房子。

陈毅一听乐了。

他不由调侃道：“没钱买房就不买呗。裸婚不也行嘛！”

林琳一听，恍然大悟，眼睛腾地一下就亮了，“对哦！说的也是呢。”

陈毅看着她脸蛋儿红扑扑的，神情呆萌可爱，不由上前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傻瓜。结婚买房，哪有要女方掏钱的。那要男人干嘛呀！傻瓜——”

林琳扭头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她舍不得花他的钱呢，她知道陈毅赚钱很辛苦的。

需要熬夜加班、需要不断做手术，还要勤奋学习呢。

可陈毅不要让她操心这些，乖乖等着自己钱攒够了，她做新娘就行。

林琳也一向听话。不让操心就不让操心。她天天哼歌儿上班，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可突如其来的疫情却将这份简单的快活拦腰截断。

“要不我们俩休年假吧！等医院忙完这一阵，我们才回来。”陈毅晚上躺在床上抱着林琳提议道。

“那不行。医院现在忙乱一团。我们不能说走就走啊。”

“可前方挺危险。我倒无所谓。我怕你......”

“怕我什么？！”

“怕你身体素质差，到时候征往前线，会受不了。”

“别小瞧人了。我不会的。”

“......”

林琳是在陈毅的担心中应征当了志愿者上了前线 。

临走前，还签了服务协议。

陈毅看着那份协议，还是皱起了眉头，医院只尽量保障志愿者的人生安全，但对他们的生死不负责。

所以，他担心.......

往后的每一天，陈毅都在活提醒吊胆之中。

他一天都给林琳打好几通电话，确保她的安全以后，自己才能安然入睡。

没过几天，自己也上了前线，日子就渗透着忙碌和提心吊胆还有牵挂。

一开始两个人还能通过手机微信相互报平安。

看着视频里彼此年轻又疲倦的脸，互相之间开开玩笑，彼此放松放松。

后来越来越忙，两个人连看手机的时间也没了，那份牵挂也淹没在成堆的忙碌和极度疲倦中。

谁也没想到，再见到彼此的时候居然是生死离别。

陈毅隔着玻璃，看着女友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内心无比愧疚。

医院是第一时间有给他打电话的，但那时陈毅穿着防护服兜转在病人之间，压根儿没有时间看手机。

等再次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女友已经病危。她本身心脏不好，再加上病菌感染，恐怕........

看着女友插着气管，陈毅都崩溃了。

他哭自己的无能为力，明明自己是心血管的医生，却眼睁睁的看着她呼吸衰竭心跳停止。

女友死后，陈毅一直都在一种麻木的状态。机械地吃喝、神经衰弱、做无数的噩梦.......

直到收拾林琳的遗物，看到她的存款不足一万时，陈毅才痛彻心扉，嚎啕大哭。

原来她说自己没钱是真的。

因为她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来供养了自己。

陈毅知道他这辈子恐怕再也遇不到比她对自己更好的人了。

林琳死后的那半年，陈毅过得很颓废。

班不上书不看，几乎都在打游戏，每天活在内疚和思念里。

后来的某一天，他听到出租屋里传来的一阵叹息，似乎是林琳对他现状的担忧。

那时，他才决定振作一点，从此开始好好上班和刻苦研究自己的专业。

可内心还是很荒芜。

他觉得自己得了一种病。

叫**无能。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