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从那时起又过了几个月,离现在一周多前,我刚上完春季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偶尔从教学楼的廊下过,看见一张白色方巾被股风儿一吹,在地上受罪,就随手捡了起来,一边展开一边看见方巾隔着眼前的这一个人,双排扣的西装,手里攥着一副半框眼镜,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将手搁上我的脸问我想没想叔叔的样儿都模糊了。我才晓得这个方巾原来是徐迎峰擦眼镜使的。但是这么举着在鼻子尖的半韭菜叶前实在太奇怪,我那有眼色一道来的同学之一立刻道:“宝宝先忙我们先走了,晚上Rashad生日你不要忘了哇,这,这种又wild又gentlemen又daddy的帅叔叔你约上大生日的也不要带去他家刺激他,Rashad应该想你千万千万来。”我道:“当然当然。”
廊中风软,只剩下我与徐迎峰两个。他固然身上有隐隐的衣香,望我的眼神依然还和上次的一样,“Rashad……阿拉伯人啊?”我眨着眼看了看徐迎峰,爱搭不理地要将方巾向他手里塞,却见他的嘴角扬起了些,“我上学那会儿班里也有一个Rashad,他自称单身,后来发现人家在迪拜有两个老婆,你可得考虑清楚啊。”
我就把他口袋巾扔了,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时被他一把紧抓住了手,向身上一拉,拨着我额上被汗濡得有些湿的发,边拨边笑边问我,“就这点本事了?”
我皱着眉毛看了他一看,忽然笑了:“Rashad不是那种人,徐总你也不是我Daddy,所以你这样说我可要当成你不是呵护,是嫉妒的。咱们两个就该,各人且顾各人,谁都不要烦谁,你既然不能一个人分饰我人生中所有男的角色,做情人做爸爸做叔叔,那没关系,干脆哪个你都别再做了。我以后,不会像你不要的那样来喜欢你,我会试着去找其他人的,你放心好了,你别来了。”
徐迎峰笑意一收,却仍然好像很好脾气似的道:“你觉得我不该在这儿的话我可以走,你喜欢谁我不干涉……你的自由。”双眼却越凑越近,低声细语拖着字眼儿,“但是扬言要一直呆在和叔叔的家里的不是你吗,放假了,你叔叔不能不把你接回去吧?”
之后我终于还是和徐迎峰回国了,眼看一阵春风得意杜鹃红,正与徐迎峰的几个朋友和徐迎峰一道,去武夷山上个香拜个佛意思根香火,我在大殿中看徐迎峰那张脸就长吁短叹,难道说老天爷也是个颜控,所以徐迎峰求的那些个事情就都能实现?叹得狠了,还会问问徐迎峰不合规的项目都是怎么莫名其妙变合规的,徐副总这时候就挑着眉:“当然是靠运筹帷幄,世界上能有临时抱佛脚就解决的真问题?”一起回来了后没两天就把我一脚踢进了诚成,好像他有多高风亮节似的让我能得机会到风控部查他一查,我指望着变成到市场部凑趣能和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但他就是不疼。
我边换鞋边回想旧事,一个不留神歪到地上时候稍长了些,好容易顿醒回神时,正见徐迎峰半蹲半跪帮我整好鞋带,再一把把我抱起来朝卧室走。我反手捞一把徐迎峰的手腕,鞋子敲到地板上一下接一下地响,徐迎峰偏过头,“想要什么?”
我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伸手抱住他,两袖木香中,我没醉,又好像醉了:“看看皮带……”
徐迎峰低下眼看了看我,真心诚意语重心长地说:“你会忘记的。”
墙灯晃眼,我埋头在徐迎峰的肩上睫毛刮着他颈处:“你懂什么我就问你,懂什么,喝得断片断了就断了有什么不好吗,明日愁来明日就没有忧愁,没什么不好的,我现在就是要看,你那腰带是不是我送你的……”
徐迎峰单手抱我推开房间门,说了个“是”。
我把头来回乱晃,“不,说了不算,有本事你摘了我看看。”他真说好。
月亮明得照人眼,几乎用不着开灯。最后的记忆是徐迎峰把我放到床上,转身要走的时候被我拉了在床边的手,他温柔如水地说睡吧。梦中又回到今九,楼梯之上,徐迎峰从外套里拿出一盒烟,挑出一支拿在手里,一低头看见阶下的我,又将烟放了回去。他说:“今天身上没揣薄荷糖,不叮铃铛啷了?”
我听得自己道:“阿叔不是没有烟瘾么,这回抽烟是因为什么烦心了?”
这是一次隔天想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出细节的酒醉,但我记得我在应公馆我卧室的那张床上躺着,未临至久矣的四件套上飘来一阵淡淡的馨香,大约因为这样,我的那点洁癖神经终于冷却下来,睡得甚是惬意。后半夜我从梦中醒转,拿手机看点儿时不知怎么地按到了刑柯的消息,里头有一条任平生配音的入职章程介绍视频,我听了两分钟就又睡着了,这视频没留神就放到天明,没料想任组长大早上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是对章程有什么疑虑吗?我看你循环播放了好几遍,休息时间都在钻研,是不是我讲得不太清楚?”
我一时尴尬,脸顿时热了:“组长能看见播放记录啊?哦,呵呵,我知道了……组长是视频的作者来着……”任平生一片诚心地看我,我愧不敢当地看他,“我拿组长你,呃,视频声音当助眠听的,说夜半钻研好多遍什么的,这当然是因为我听完睡觉忘了关……”
我在忘了关后面拉了个长音,准备拉完之后加上“我没别的意思”一句话。但是任组长听得虽温文,反应却挺快,“那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音刚拉了一半,掐了。我没说话,瞧着他,片刻之后扬起嘴角,叹了口气:“组长你像是那种人。”
我们两个人对面坐着的长桌与其他的长桌方位各自不同,他走到我的身边,声音不大,正好只有我能听到,“哪种人?”我说:“就,那种惯用dating app现实里还来者不拒对谁都好,被人坐到怀里于是这样那样一下,事后还会解释说是怕对方伤心又伤自尊才这样的人。”
任平生站着听了一会儿,在我跟前蹲下来,平视着我:“你少上点网,在公司玩电脑是不花自己家电钱,但也要慎独,不许再看不良发言,好吗?”
我脱口道:“那你是不是对谁都好,睡不着的都可以半夜给你打电话?”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此话唐突,居然想什么就说出来了。但任平生依然不以为忤地一笑,“我真不用dating app,也没什么朋友,我不是到处对人好的类型。”
说得我心中痒痒的,也笑着接道:“哦?组长对我不一般不是因为对谁都好,那是因为,你有把柄在我手里么?”任平生的眼神里顿时带了疑惑,我却必要提出些影儿来,“第一次有幸见任组长,还是在咱们集团的停车场,组长刚加完班……”
任组长应也不应一声,看情形是——
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如此一想,我出国留学前读大学的那几年干过的缺德事差不多都对刑柯说过,但那件事我认为需遮遮掩掩藏着不让除我和任平生之外的其他人晓得,因为那件事横看竖看我都觉得就算我不说,任组长也应该是想将我灭了绝后患的。三年前我初上诚成,找那时刚刚从他自个儿的上家跳槽到这里来的徐迎峰,在三更夜半的停车场第一次看见任平生。我记得我当时一栋楼都找遍了没寻见徐迎峰,揪住徐迎峰的秘书打听徐副总在哪里亦没掏出个答案来,最后认命地摸过他办公室的桌上放的车钥匙,公然到停车场划车泄愤。但转了一圈没看见徐迎峰新提的宾利,倒是听得有人在负二层停车场哭。远着听总不如近看真切,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功能,不由自主挪过去瞧,却就这么撞上一双发红的眼睛。我一惊他也一惊,同时喊出了声,我喊“有鬼啊”,他喊“别看我”。
喊得我很好奇。鬼,有怕吓到人的鬼么。一只眼半闭一只眼半睁又转到他身上,先看见双下垂的红丝眼,勾出泪湿眼角一种无辜的风流,再是雨润杨柳,杨柳青似的好相貌,语声温和不消说,是个年轻的男人,而且是人里头最像样的一种。
我终于松下口气,“手电光晃着你了罢,抱歉抱歉,人到了晚上眼神儿差,要看的和别要看的都夜盲地看不着。呵呵。不知道你看见辆宾利没有?”
幸而他经得起事儿,站起身掸了下灰尘四处再望道:“那倒没有,是不是你少下了一层,车停在负三了。”
我恍然道:“徐迎……啊,是我,竟然把车停负三层了。哈哈,哈哈,真有我的。也怪不得我连车都找不到,原来是走错了,哈哈……”
他淡淡笑了笑,我道:“那我到负三划,呃不,我这就到楼下拿车去了,谢了哥哥。”
当时只道了负三的谢就走,万没想到半夜又在海岸公路处偶遇,我将徐迎峰的车停在路边环顾四周,小风悠悠,清月照睡城,我这一顾,就顾到了海堤的大石上,一看,就看到了他。
我听见自己按响四五声喇叭,惊退两三只禽鸟。他侧首望我,很平静地从石头上站起,一步,两步,三步。七步时,躬腰进了我的副驾,长江入海口的潮润气渗进了风里,漾于车中。
我默然低头,黑色的外套仍带点潮,散在他膝上腿旁,外套正中还放着一块工牌,上面搁了张他戴着个全黑窄框的公式照,戴上眼镜依然挺好看;下方赫然写道人事部三组组长,任平生。
也就在这默然的一瞬间,我本欲问他怎么把外套跟工牌一起折在了刚坐的沿海公路海滩边,连手机带备用机被搁上似乎是离海近的地面上,怎字出口,顿时领悟是因为鼻子里有出气有进气的日子不大令他耐烦了,下面的话就没了声儿。
这块工牌之后被刑柯借来领我到诚成一逛,我拿它进闸机口,忽然想起件事情,“你们这个竹杖芒鞋轻胜马一日看尽长安花……呃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任组长,他这个工牌照片上的眼镜是装饰还是近视?”那天在停车场和临港海边他一眼望来就把车和我瞧得各个清楚,可没戴眼镜哪。就算是配的隐形,红着两个眼眶儿该也冲没了罢。刑柯说:“我总算知道偶尔徐总戴一次眼镜的时候,你心里都怎么想的了。徐总那个或许是装饰但任组长的确是近视。是不是长得帅的人戴眼镜在你那里都是装饰,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戴眼镜的时候也是装饰?”回顾那段时候,我因为出国不出国这种的事儿与徐迎峰有了些芥蒂,听见徐总这两个字就轻叹气:“我其实一直都这么觉得,想说你戴眼镜的时候比徐迎峰帅多了,就是怕你听了这个话防蓝光眼镜从此不摘了,没敢说。”
任平生的眼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定在我脸上,刚才波澜微漾,现下无波无浪,我只有道:“那件事我没和人说过,可后来天台和登错会议的那两次任组长你不也没和刑柯之类的说过么,我守你的你守我的,大家扯平了的是朋友。你不用再费功夫和我客气,也别那么留意……”任组长终于开口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没客气,用掂量一棵白菜的眼光掂量我,一双眼穿到我心里去:“那片海不是景区,你那天是为什么要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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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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