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皑雪簌簌,灰沉压抑漫了整个北境,又被风雪削殁,无端寂寥。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山顶上,一间木屋孤零零的伫在那,入夜,风雪更盛,缠绕着大山呼啸作响,木屋却是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屋子里亮着火光。
青衣男子在一旁看火煎药,看到榻上玄衣男子那半点张扬肆意不存的落魄样,又是唏嘘又是数落:“唉,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真不知道图什么。”
煌避而不答:“神医大人啊,伤患是需要静养的啊,再说您已经滔滔不绝大半天了,要不先歇歇喝点茶润润喉?”
他懒懒的倚在美人榻上,眉宇透着病态,薄唇映白,却掩不住昳丽容貌。
青衣男子看也不看,娴熟的把手上扇火的蒲扇砸了过去,又变了把新的出来。
砸过来的扇子没带什么力道,煌轻松便能接住,但抬手时还是牵动了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鹧凤嗤笑一声:“活该。”
煌无奈笑哭:“要不要这么无情啊。”
“也不见你这个有情人落得了个多么好的下场,”鹧凤把药倒好,随意一挥,药碗便稳稳的飞到了煌面前,“趁热喝,凉了更苦。”
“给你熬这药,可浪费了我不少万年珍藏,你要是不喝干净,别怪我丢你出去自生自灭。”
木屋布有结界,风雪不扰,外面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兴许还有妖兽出没,要是被丢出去绝对小命不保。
拼命忽视那扑面而来的苦味,煌冲他讨好一笑:“哪能辜负了神医大人纡尊降贵亲手为我熬的药呢,必须一滴不剩。”
皱着眉一饮而尽。
苦的他整张嘴都麻了,他都怀疑鹧凤是故意把药配这么苦,不过不敢说,“神医大人,您真是妙手回春,一碗药下去,我感觉我灵力都恢复了一两分。”
煌来时灵脉尽断,一身血狼狈至极,伤口狰狞可怖深可见骨,就剩了一口气。
外伤还好说,灵脉尽断鹧凤花了整整百年才给他全都接好,伤成那样没死就万幸了,灵力没个几百年恢复不了。
那药是调养灵脉的,根本不至于让他的灵力恢复,“别光贫嘴,这些年为了治你用掉了不少我珍藏的灵丹神药,说罢,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您就算是把我卖了也还不起,”煌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把伏羲琴你应该还看得上眼,便送你吧。”
伏羲琴,七大神器之一。
神器有灵择了煌为主,当年除了煌重伤垂危奄奄一息,伏羲琴也破损不堪,如今伏羲琴自主修复了百年,也恢复了些神器的风采。
鹧凤没表意见,一旁的伏羲琴却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决心,不安铮鸣,愈演愈烈。
煌见状狠心抹掉了契约,断了和伏羲琴的羁绊,呕了一大口血出来,洇湿了前襟。
鹧凤冷眼旁观:“你这又是何必。”
勉强压下了契约撕裂的不适感,煌试图安抚那躁动不安的伏羲琴,却收效甚微:“我灵力恢复遥遥无期,自保尚难更遑论怀璧其罪,伏羲琴对你并不排斥,你也对它感兴趣已久,留在你这,好过于落入他人之手辱没了它神器之名。”
还有些别的原因,煌没有说,但鹧凤也能猜到一两分。
鹧凤扫了他一眼:“你要走?”
伏羲琴深知煌下了决心便绝不更改的性子,闹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一丝动静都没有,像是在生闷气。
煌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过几日吧,想去凡世转转,向往很久了。”
“也好,”注视着这一幕,鹧凤思忖片刻又补了几句,“那些人应该都以为你死了,不会大动干戈寻你,凡世较于仙界太平得多,且大都是凡人,对你构不成危险,只要你安分,姑且算个养伤的好去处。”
凡世灵力稀薄,但太平。
大雪埋了绵延数十条山脉,浩浩荡荡,终日不止歇。
一众玄黑的车队在大雪中行进,无奈被前方几堆巨大的落石封了去路,只得暂时停下修整。
临时搭起的营帐里,侍卫发问:“王爷,咱们待会儿是绕路还是等雪小了清条道走。”
眼前情景清道难度不小,雪崩和再坍塌的风险更是尚未可知,绕路费时了些,却是佳选。
“绕路罢。”裹着厚裘的尉迟极仔细擦拭佩剑,头也没抬。
侍卫得了吩咐出去打点,帐中只剩了尉迟极一人。
尉迟极把擦好的佩剑放到了手边,而后不紧不慢的沏了两杯茶:“来便是客,阁下跟了一路,不妨出来坐坐。”
煌如今灵力甚微,收敛气息和轻功却仍是一绝,有心隐匿自不会被发现。
“那便却之不恭了。”煌没丝毫拘谨,懒散的倚进了软榻里,没骨头似的,惨白纤长的手拎起茶杯,朝尉迟极浅敬了一下,一饮而尽。
外面寒风猎猎,吹打在厚重的营帐上,却掀不起浪,只好遗憾掠过,不甘心的呼呼作响。
随行的人纷纷抓紧时间休息进食,清点货物,为一会儿的行进做准备。
尉迟极显然没想到来者如此随心所欲,更没料到他那惊为天人的容貌,恍了会儿神,但很快冷静下来:“公子一路尾……相随意欲何为。”
窝在舒适的软榻里,煌半眯着眼笑了笑,半真半假道:“失忆迷路了。”
尉迟极显然不信。
煌有些困倦,懒洋洋的说:“我自醒来周边空无一人,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自己是谁,受了伤走不远,也不识路,正好看见了你们的车队,便跟上了。”
他说要走那天,鹧凤把他丢出来顺便扔了一些灵丹妙药就消失不见了,没来得及问怎么出雪山和凡世如今的分布,无情得很。
如此,失忆这个由头就很好,哪怕对凡世如今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会引人注目。
至于迷路,是真迷路。
虽然不信,尉迟极一时半会儿也摸不清此人的目的,况且看那人脸色惨白,确实像是受了伤的:“本王此行带着医师,可需请来为公子诊治一番。”
然而没得到回应,尉迟极抬头去看,发现煌居然毫不设防的睡着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凡世北境的雪久负盛名,四季皆多雪,尤其入冬以后,雪更甚,就好像天道在这里埋藏了什么秘辛,一遍又一遍的上封掩盖,无休无止。
付诸二十分的小心谨慎,对所行之路足够熟悉才不会在这里迷失。
车队顶着风雪前行,纷纷扬扬,天地尽是无垠白。
“醒了,”尉迟极单手持书,抬头看了一眼,“医师说你很虚弱,得好好养。”
许是清楚了煌极其糟糕的身体状况,尉迟极放心了不少,对他的防备松懈了下来。
带着鼻音的嗯了一声,便没了动作,躺在厚实的御赐软垫上,煌动也不想动。
看的尉迟极额角一跳,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随性懒散的人,人不生地不熟还能待的如此安然,北境人多勤劳豪放,哪怕是富家子弟也多都勤勉举止恪礼。
尉迟极欲言又止,继续看书。
一连数天,两人都在同一个车厢里度过,煌大多时候不是躺着就是倚着,没骨头一样。
期间,尉迟极有时会给他讲一些北境的风情民俗,有时会讲一些诗书典籍和他自己的见解,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醒了?”小茶几上放了盘点心,尉迟极在一边看书,分神时正好看见他半睁着眼在那发懵,“吃点东西吗,自王府带出来的杏仁酥。”
煌一副没精神的样子:“嗯,刚醒,还不饿一会儿吃,给我留两块就好。”
开始尉迟极只当他是身体不好,虚弱嗜睡了些,后来随行的几个医师都给他瞧了好几遍,除了底子虚,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朝夕相处了几天,才发觉此人看上去病弱,但平时这副样子多半归于犯懒。
煌的轻功比他见过的那些大内高手还要好,甚至于,团了个雪球,随手一掷,便击碎了一支冲他飞来的暗箭。
轻盈的雪球与破空而来的夺命利箭,不用想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紧接着下一幕直接颠覆了在场众人的眼界,就好像碎的不是箭而是他们那颗悬然未落的心。
大家都在修整,疲劳和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喜悦让他们放松了警惕,若不是煌这一手,尉迟极就算不死也没什么好下场。
尉迟极翻过一页,忽然发现没看进去,又将那页翻了回来:“那可说不准。”
煌慢吞吞坐了起来,许是觉得累,长叹了一口气,才想起来问他,“什么说不准?”
尉迟极指了指空了一半的盘子,“说不准一会儿这杏仁酥还有没有剩。”
煌顿时清醒了不少,惊奇道:“诶?都没见你吃怎么就要没了。”
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块:“挺香的,就是有点腻。”
闻言,尉迟极倒了杯茶给他,顺手把那一摞书后面的另外半盘杏仁酥掩好,嘱咐他吃慢点。
这几天观察下来,他发现煌从来不主动提想吃东西,摆到茶几上的美食糕点也基本引不了他侧目,看上去没有口腹之欲,若非举止言谈与常人无甚差异,他都怀疑此子非人,而属仙人鬼魅妖兽之流。
不过尉迟极发现,但凡那些被煌扫过两眼的,若一块都没打算给煌留,即便没食欲不想吃,他也会往嘴里塞两口尝尝味道。
杏仁酥便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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