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以及沈知微指尖划过全息屏幕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冷白色的光线均匀洒下,将一切都渲染得如同精密机械的内部。这里是她绝对掌控的领域——数据的世界。在她眼前,无数条代表脑神经信号的曲线蜿蜒流动,每一道起伏,每一次峰值,在她看来,都对应着人类某种具体的情感或记忆。
“喜悦,恐惧,痛苦……不过是神经突触间一场盛大的电化学烟花。”沈知微凝视着屏幕,眼神冷静得像在观察一片陌生的星云,“而我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错误燃放的烟花,并予以修正。”
“博士。”一个轻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林筱端着咖啡走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在沈知微手边,瞥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屏幕,“又是VC组的数据?看来都很稳定嘛。”
“基线平稳,靶向区域活跃度持续趋近于零,清除效果符合预期。”沈知微端起咖啡,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感知到的物理慰藉。
“那就好。不过……”林筱歪了歪头,“刚才碰到心理评估组的小张,他说有个志愿者,编号VC-07,反馈说记忆清除后,总觉得脑子里有一段奇怪的旋律挥之不去,生活空落落的。”
沈知微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语气平淡无波:“空荡,是清除成功的标志。林筱,我们提供的从来不是快乐,而是空白。一张干净的白纸。”
林筱耸耸肩,对她这种冰冷的比喻早已习惯,转而提醒道:“对了,这位VC-07,顾怀笙,预约了今天下午三点进行第三次术后回访评估。”
“顾怀笙……”沈知微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迅速调出对应的档案——青年作曲家,因无法承受某次创作带来的极致痛苦而自愿参与项目。一个标准案例。
“就是他。听说那旋律搞得他有点烦。”林筱补充道。
“正常的术后感官残留,记录在案即可。”沈知微终于抿了一口咖啡,将VC-07的数据流轻轻划走,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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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评估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
顾怀笙走了进来。
沈知微坐在主位,面前是展开的评估界面。她按惯例没有抬头,直接进入程序:“编号VC-07,顾怀笙?”
“是我。”
一个清冽,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男声回应。
沈知微这才抬眼看他。资料显示他二十六岁,但眼前的男子看起来要更疲惫一些。脸色是久未见光的苍白,碎发垂在额前,却遮不住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她常见的迷茫或空洞,反而像蒙着一层水光的黑曜石,锐利,且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这不像一个被成功“格式化”的志愿者该有的眼神。
“请坐。”她示意对面的椅子,“我们开始第一次主观感受评估。第一个问题,近期你的梦境活跃度如何?请用一到十级描述。”
顾怀笙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迫切的专注。“如果梦境是指那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和声音,那么,大概是八级。或者九级。”
“具体描述。”
“没有具体的画面。”他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捕捉什么,“只有颜色,大片大片的暗色,还有……声音。一段总是在背景里响起的旋律,破碎,重复,找不到开头和结尾。”
“这是记忆清除后,大脑在重构神经网络时产生的正常生理性回响,通常会随时间消退。”沈知微用标准的医学解释回应,指尖在屏幕上记录:幻听症状持续,强度较高,需观察。
“正常?”顾怀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沈知微博士,”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看到她抬眼,才继续说:“当你的人生像一本被撕掉关键几页的书,前后的情节因此完全失去逻辑,你对曾经热爱的事物感到的不再是愉悦,而是一种尖锐又陌生的刺痛……这种感觉,在您的数据模型里,被定义为‘正常’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艺术家特有的、直指核心的感性力量,像一根细针,试图刺破这间评估室里无处不在的、理性的气囊。
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的模型基于数以万计的临床数据。你所描述的‘失去连贯性’和‘刺痛感’,是剥离强烈情感绑定后,认知系统重新校准的必经过程。它不符合你过往的‘情感逻辑’,但在新的神经编码体系下,它是合理的。”
一番冰冷的技术术语,如同一堵无形的墙。
顾怀笙看着她毫无波澜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执拗。他不再争辩,只是沉默地配合着后续一系列枯燥的问答——情绪波动量表、注意力测试、短期记忆回溯……
全部流程结束,沈知微公式化地说:“评估结束。你的反馈已被记录,请继续保持定期回访。”
顾怀笙站起身,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
沈知微垂下眼,准备关闭评估界面。这个案例或许需要增加一些镇静类药物的辅助,她想着。
就在这时,走到门口的顾怀笙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身。他的目光越过了沈知微,牢牢锁定在她办公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她用来做纸镇的、由几个废弃仪器零件组成的几何模型。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专注,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身体在本能地行动。
在沈知微和林筱惊愕的注视下,他梦游般走回桌前,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掠过那些冰冷的金属零件,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咔嚓…咔…”
几声轻响,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反应。
那几个形状各异、看似毫不相干的零件,在他手指翻飞间,被迅速地组合、拼接、扭转——最终,一个完美、精确、蕴含着无限循环哲思的莫比乌斯环,静静地呈现在沈知微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怀笙如梦初醒,看着自己手中的金属环,又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沈知微,茫然地喃喃:“……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它本该就是这样。”
沈知微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不可能!
这个莫比乌斯环,是她童年时,身为数学家的父亲教给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拓扑游戏。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对抗世界嘈杂的秘密符号,是她内心深处最私密的精神坐标!他怎么可能知道?一个被清除了所有痛苦与强烈情感记忆的人,怎么可能精准复现出这个承载着她最多情感的形态?
技术可以抹去叙述性记忆,但程序性记忆和这种……这种近乎本能的创造力,难道不在清除范围之内?她的理论模型,出现了无法解释的、致命的漏洞。
“……林筱,送顾先生出去。”沈知微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后的、不自然的平稳。
林筱从震惊中回过神,连忙上前引导仍在茫然中的顾怀笙离开。
评估室的自动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
冰冷的白炽灯光下,只剩下沈知微一人。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桌上那个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莫比乌斯环,和她胸腔里失控般剧烈的心跳。
在她的数据宇宙里,一个绝对不该存在的变量,正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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