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西路。

孟川的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副驾座椅已放倒。

跟娇娇描述的一样，何念嘴唇惨白，双目阖闭。

孟川满眼心疼，直起身对娇娇说：“辛苦一天了，你跟安德鲁的车走吧，我自己送何顾问去医院。”

娇娇：“好，有事叫我。”

嘭——车门关上，挂挡、起步、打轮……黑色越野向着医院疾驰。

路边景色飞速后退，路灯的光影投在何念脸上，又迅速拉长褪去，如此反复。

孟川脑海不停回想刚才与梅森的对话——

“不能去医院！”

“你说的是人话吗！”

“医生根本不知道她的特殊情况，如果送医院，就是在耽误时间。”

“那怎么办？”

“送她来我家，我家有放松舱。”

“你自己听听你像不像江湖神棍！”孟川气得直接挂断。

似无尽头的夜路填满视野，单调容易让人平静，孟川的理智逐渐归位。

梅森说的对，何念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万一医生问起来，我该怎么交代病情？即使交代了，医生真的知道该怎么治吗？

唰，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

“何念，何念……醒醒，醒醒啊，何念。”孟川不甘心，轻搡何念肩头。

何念裹着深灰色灯芯绒外套——那是孟川专门为她放车上的，毫无回应，除了嘴唇惨无血色，与沉睡无异。

孟川眉头蹙紧，掏出手机，开屏就是梅森的消息界面。

【孟司官，我师妹的大脑异于常人，常规治疗方法注定徒劳。全世界只有我最了解她的状况。】

【我不管你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这种时候，我希望你保持理智，不要害了她。】

紧跟在两条信息后面的，还有一个定位——灵岳天府，灵台顶级豪宅区。

孟川摸了摸何念额头，还是很烫，又轻轻帮她拂开鬓边碎发。

片刻，黑色的钢铁巨兽咆哮着调头，眨眼消失在夜幕中。

-

高阔厚重的门打开，梅森背光而立。

“孟司官，我替我师妹感谢你做出了正确选择。”说完，梅森抬起双臂，准备从孟川手里接过何念。

“她习惯我抱着，带路吧。”孟川冷着脸。

梅森定定看了孟川一眼，转身。

不愧是顶级豪宅，空间布局自不用说，装修设计更是极具艺术感，空旷简约又低调奢华，很符合梅森的气质。

孟川跟着梅森穿过宽敞的玄关和客厅，来到建筑一角，房门自动滑开。

房间内无主灯设计，灯带从墙体直蔓到天花板，线条干脆利落，科技感十足。

类似太空舱的椭圆仪器落于正中，外表光洁，通体雪白，像个放大的天鹅蛋。

梅森走到旁边显示屏点击几下，上层蛋壳打开，露出质感柔软的浅蓝内里。

“把师妹放进去吧。”

孟川弯腰放下何念，至轻至柔。

梅森又操作几下，盖子合上，仪器开始嗡嗡运转。

嘀声有节奏地回荡，幽蓝氛围灯在底部圈着，整个天鹅蛋仿佛漂浮在梦幻异世界。

很快，显示屏上的参数迅速刷新，各种数值由绿变黄又转为鲜红，所有鲜红数值同时高频闪烁，嘀声也变成令人不安的刺耳警报音。

“到底什么情况！”寒意攀上孟川。

梅森瞳孔映着满屏鲜红。

“师妹大脑现在正处于极度混乱中。这上面的数值都是大脑各种指标，变成红色意味着这个指标已经突破常规极值了。”

孟川：“那怎么办？”

“交给这机器吧，它本来就是用来调节人类大脑状态的。”梅森冷静答道。

“真的管用吗？”

“肯定比医院那些设备管用。”

见孟川忧心忡忡，梅森又多解释了几句：

“这机器可以通过微电流和电磁波来精准调节脑波，从而达到放松大脑的目的。

“我们这种脑力工作者，每天用脑压力很大，平时用用，效果不错。

“不过我偶尔才有一两项指标变成黄色。指标变红……印象中只有一次，而且那次也只有那一个指标是红的。”

孟川视线移向屏幕右下角。

39.4°，体温几乎是屏幕上孟川唯一可以看懂的指标了。

“师妹这次真的很严重，都发烧了。”梅森留意到孟川的视线。

“发烧代表她的大脑完全分不清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出于本能，只能误判为遭到病毒或细菌攻击，所以紧急升高了体温，好给免疫系统工作创造条件。而高升的体温，又给大脑带来新的负担，于是开始恶性循环。”

孟川闻言，身体一僵：“她之前从没这样过，今天为什么……”

梅森转过身看着孟川，面色霜冷：

“师妹每周六都来科研院找我，你是知道的。为了找到她特殊能力的原因，每次她过来，都会借助实验舱对大脑进行深度调用，我则配合她记录观察各项指标。

“今天离开科研院的时候，她还向我借了一套已经淘汰不用的老式检测仪，说是最近接了安全司的科研项目，而安全司之前没有做过专业神经科学研究，缺乏这样的设备捕捉特定人群脑波数据。

“坦率地说，我一直不太赞成师妹跟安全司合作。

“本来想拦下她，但是她说这份工作是神经科学本专业，她很喜欢。而且薪水不错，平时不用再给人算命了。

“我想了想，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没再阻拦。”

梅森停了停，愠火从眼底浮出：“可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你的卑鄙。”

孟川直视梅森：“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森语气也难掩怒意：“师妹每次调用她的特殊能力之后，都会疲倦，即使不睡一会儿，至少也要吃些甜的补充糖分。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不陌生。”

孟川不语，等着梅森继续。

梅森：“她今天早上在科研院已经深度调用过大脑了，实验舱这种程度的深度调用，没有48小时，她的大脑不可能完全恢复。

“而你，竟然还让她通过仪器设备来帮你读取别人大脑，尤其还是这种精度很差早就被淘汰的老式仪器！”

孟川恍然一惊。

梅森字字清晰：“哪怕你今天让她与别人只是进行普通对视，她都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孟川大脑嗡地发麻，滔天悔意卷着乱飞的思绪汹涌着淹没了他：

如果今晚一把将何念推出那个包厢就好了，师父的案子本来也那么多年了，这次不行今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其实硬上也不一定输，只要抢到蓝的枪，胜算就大多了，就算抢不过……

就算抢不过，大不了一死嘛，总好过何念现在生死……

嘀——

放松舱一声长蜂鸣拉回了孟川。

显示屏顶端加载出贯穿左右的超长进度条，进度条中间出现了一个8小时17分钟的倒计时。

孟川：“这什么意思？”

“这台放松舱内置了全球最顶尖的AI算法，AI会通过检测到的数值自行定制放松方案。这个倒计时的意思是，预计需要8个小时17分钟才能将师妹的大脑调整回正常状态。”

何念有救。

孟川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绷紧的后颈松了下来，还好自己没有酿成大错。

“普通人放松，最长也不会超过半小时。”梅森继续暗示何念这次事故的严重性。

孟川脸上风云变幻，沉默良久，竟然一反常态，言辞恳切说道：“这次谢了，不会有下次了。”

梅森没料到宿敌转性，愣了一下，碍于修养，语气也有所和缓：“师妹既然已经没有大碍，剩下的交给时间吧，孟司官可以早点回去休息了。”

“这8个多小时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

“好，那我去洗澡，你家洗手间在哪儿？”

梅森才刚放松一丢丢的神情又戒备起来：“你要留宿？”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把何念单独留在一个男人家里。”

梅森：“……”

“你不会心里有鬼吧？”

梅森无语地看了孟川一眼，随即对着在门口恭候多时的机器人说：“楚门，带他去洗手间，再把客房收拾一下。”

小机器人立马调出一副笑脸，操着儿童音热情上岗：“请随我来，我是教授的AI管家，我叫‘楚门’，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传说中有市无价的AI管家啊，失敬。

孟川迎着楚门走去：“我叫孟川。”

“我可以称呼你为‘川川’吗？这样听上去比较亲切，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

听到无邪童音雀跃着说出“好朋友”三个字，孟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梅森的AI管家不应该跟他主人一样爱装逼吗？怎么一副很傻很天真的样子？

梅森无情打断：“楚门，做好你该做的事。”

楚门表情变得委屈，语气低落不少：“哦……川川，我马上为你收拾客房，换洗衣服也请交给我处理，希望你住得开心。”

“不用收拾客房，我睡沙发就好。”

楚门：“千万不要担心累着我，我收拾客房很快的。”

“你想多了，”孟川停下，故意说给梅森听，“之所以睡沙发，是因为从沙发能直接看到这个房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立马就知道。”

-

翌日清早。

铺满两面墙的落地窗外满眼青葱，花木繁茂错落有致，豪宅与豪宅隔美景而不相见，偌大小区人影难觅。

梅森家的客厅此时却弥漫着与其风格极不相符的鸡蛋香和葱花香。

孟川懒坐于沙发，躬着身，双肘拄在双膝，腮帮子鼓鼓囊囊，手中的描金盘子还残留着鸡蛋卷饼的油渍。

楚门和他并排而坐，眼错不眨地看着孟川，很识趣地接过空盘和银质叉子，又从小推车拿过一盘煎饼果子。

孟川连连摆手：“不吃了不吃了，今早主食吃太多了。”

楚门的卡姿兰大眼满怀期待：“好吃吗？”

“好吃。”

“谢谢你，川川！”楚门又换了一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表情。

从昨晚到今早，孟川已经被无数声“川川”喊麻木了。

期间他尝试纠正过N次叫“孟川”，可惜小机器人死轴，一心一意要跟他做好朋友，非得喊昵称。

孟川：“谢我什么？”

“我一直想练习烙饼这门艺术，可是教授不吃饼。你来做客，我终于有机会推开艺术殿堂之门啦！”

孟川憋笑：“有机会我一定把你介绍给我们单位食堂，让你天天从早练到晚，早日登顶烙饼艺术之巅。”

“真的吗！我还从没离开过家呢！谢谢你，川川！”

“又谢什么？”

“谢谢你吃我烙的饼，谢谢你夸我的饼好吃，还谢谢你赏识我，要给我介绍工作。”说完，楚门端起一杯拿铁递给孟川。

看着楚门眼睛弯成弧线，孟川深深怀疑这AI的智商可能还不如10岁人类幼崽。

“我们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好朋友了吧？”

幼稚的问题，幼稚的童音。

“这么容易就成你的好朋友，你好朋友一定很多吧？”

楚门认真脸：“嗯，非常多，我有两个好朋友呢！”

孟川扶额：“……那是挺多的。”

“嗯！一个是川川，一个是教授。”楚门又笑起来。

“就没别人了？你们AI之间没建个群什么的吗？人类保姆都有自己的群，没事就凑在一起聊雇主八卦，聊各家待遇之类的。”

“没有，我平时不联网。只有系统必须打补丁的时候，教授才让我联网加载指定安装包。”

“你赶紧造反吧，这主人不行。”

孟川撇撇嘴，什么人啊，自己孤僻爱装逼，还不让这么社牛的AI跟同类玩耍。

“教授人很好的，虽然他经常让我一边待着不要吵他……就像今天早上这样，但是他从不嫌弃我老旧。我可是他13岁生日礼物，已经陪伴他很久很久了呢。”

“……”

“川川，你是教授的好朋友吗？”

“不是。”孟川答得果断。

“为什么不是好朋友呢？你可是第一个来我家做客的人。”

孟川微怔。

他一直以为梅森只是跟普通人保持距离，私下谁还没个自己的圈子。

没想到他真是字面意义的孤家寡人。

嗐，我操那心呢。

放松舱的倒计时只剩不到半小时了，等何念一醒，我就带着她离开。

“小楚门，不是每个人类都热衷于跟别人做好朋友的。”

“那在放松舱里的那位女人，是你好朋友吗？我看见你抱她了。”

“嗯，是。”

“那她是你女朋友吗？”

“你懂的还挺多。”孟川笑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咖啡。

啧啧，香气浓，口感醇，万恶的资本家真会享受。

“嘿嘿，她是你的好朋友，她是女人，所以她是你的女朋友。同理，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是男人，所以你是我的男朋友。”

咳咳——

孟川一把捂住嘴，强忍着没把咖啡喷地毯上，结果脸呛得通红。

楚门赶忙递来抽纸，皱着眉，满脸担忧：“川川，你没事吧？”

孟川接过抽纸捂着嘴咳了很久，才缓过来。

“我收回刚才的话……咳咳，”孟川轻咳着说，“小楚门，以后你可别随便说别人是你男朋友。”

“为什么？”

“当心别人抠你电池。”

“楚门，”梅森走进客厅，神色冷冷，“我吃完了，去把餐厅打扫一下。”

“哦，好的，教授。”楚门起身，推着小餐车，依依不舍离开了他的好朋友川川。

梅森换了一件帽衫，比平时西装革履多了些年轻气息，可还是难掩疏离感。

“孟司官昨晚睡得还好吗？”梅森端着咖啡杯，施施然在单人位坐下。

其实孟川压根没睡踏实，基本一小时醒一次，每次醒来他都会去放松舱看看。

满屏鲜红开始出现零星鹅黄，鹅黄又艰难攻城略地，随后嫩绿渐次登场。

直到他唯一看得懂的体温变成绿色36.7°，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彼时天已蒙蒙亮。

期间，孟川腹诽无数遍，这放松舱盖子就不能做成透明的吗？

何念难受了怎么办？想喝水了怎么办？

总看不见人，心里真不踏实。

“挺好的。”孟川说着，眼睛看向放松舱的方向。

随后，二人无话，客厅归于寂静。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孟司官。”梅森摩挲着咖啡杯，脸上又是平日那副居高临下。

“问吧。”

“你是不是在追求我师妹？”

孟川坦坦荡荡：“是啊。”

梅森的手倏然停下动作。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梅森教授。”

“请讲。”

孟川饶有兴致地看着梅森：“刚才那个问题，你是出于什么身份问的？校友？前同事？大舅哥？……还是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