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诺吹灭了影灯,不远处的墓林里仿佛一直游荡着灰白的影子,他们站在廊下,人声一停,就只听见身畔回廊的木板呲啦不绝的皲裂声,它在不断爆裂又生长愈合。
“游离者,我来告诉你。那些流亡到塞伯里来的人,立足是他们的首要问题。毫无准备地被裹尸布紧紧缠住的人,很快也会变成一具尸体。他们首先接触的便是医生协会和黑市。”
“危塔”上的最高委员会总领全城的各种事务,其中的席位会分配给塞伯里各种力量阶层。但在“危塔”的统辖之下,塞伯里又有着发达的派系文化。各种协会和小团体林立,充分自治,比如猎魔人酒馆、脑髓俱乐部、吸血鬼们的“血液的恩典”……然而其中,修道院的白袍修士会、医生协会是实力最强的两个组织。
白袍修士会代表着教会,这个黑暗纪元里仅存的白魔法几乎都是由教会保存下来的;而医生协会的势力就更好理解了。
不过医生协会的声誉总是好坏掺半,这一方面是因为里面许多人和黑魔法不清不楚,医者往往也是半个黑巫师;另外一方面,则是他们总是和黑市联系紧密。
“毕竟,人本身也是《魔药谱》上的材料……医生协会有资源和研究条件,而黑市最不缺法外狂徒和暗中渠道。”芝诺背着手叹息,“那些离开故土的人,经过漫长、危险的艰苦跋涉,落足到这世界尽头,一路都在被拒绝。他们首先需要医生协会提供医疗,需要去黑市谋生,最后其中有价值的人会在塞伯里立足、甚至一跃而起,比如亚利塔纳、以及当年的希莱特斯,而没价值的人只会被消化成泥土中的养分。”
格里高利若有所思。他没走过这样的路,毕竟他赖以果腹的是人血,不需要去人类社会中钻营,不需要为了把面包放上桌而将自己异化。
而一年前,亚利塔纳衣衫褴褛地来到塞伯里时,也相当幸运地刚好碰上了黑潮爆发,立刻便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何况,那个外来者拿到了蛛丝,后面肯定是要处理的,那自然是黑市交易。戈弗雷肯定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但他并不告诉你们罢了。治安官队长考虑的是各个团体的平衡,他应该早就跟黑市的人交涉了,很快就会有答案的。我说了,这件事情其实已经可以算结束,你们要做的只剩下抓到凶手。”
芝诺一边说,一边拿着坚果丢给那些林子里的乌鸦。
“为什么我每一次找你,你总在以各种方式喂鸟?”格里高利忍不住问。
“我告诉过你的。我小时候见过一幅画……”
“对,你是说过,可是这合理吗!?”格里高利抓狂地问,“你说你小时候看过一幅恐鸟噬人的画,所以你一生都恐惧鸟喙,于是你每一次看见鸟儿都喂它们!你养了只最不像鸟的鸟儿,一只大脸钩嘴的猫头鹰,把它喂得像是肥鸡……”
“有什么不合理的?我每一次喂鸟时双手都在发抖。那就是我的恐惧。这里就是我觉得安全的笼子,荆棘之环罩住的裹尸布。这正是我要用一生去克服的东西。而你,不是也有你需要克服的恐惧吗?你这次来时脚步如此沉重,你又碰到事情了?你逃不开的,你的命运,在那日落阴影之地。逃避永远不是解决的方法,可是我也不会出去,而你也不会回去。”
格里高利于是老实地闭嘴了,继续想关于凶手的事情。
很快,他又迷惑道:“可按你说的,那凶手不就是传说中的二重身吗?亚利塔纳一年前脑子空荡荡地来到这里,或者他们是失散的孪生兄弟?”
“那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不吉利,以亚利塔纳和这个凶手的性格,呵,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碰面,而碰面之后就会斗成乌眼鸡的,他们都会试图先杀死对方。”
——孪生子在洛加大陆上一向是不吉利的恶兆。
分裂的大陆上有许多的神话传说,然而,流传最广的大概是这对双生神祇的故事。主神诞下了光明与黑暗这对孪生神祇,光暗流转,世界便如浮在水上的平衡之木。
光明一直受到宠爱,光明从来都便于孕育各种生灵,物产富饶;而黑暗天生沉降成了藏污纳垢的大地,黑暗的造物一直只能勉强存活。
于是,嫉妒的黑暗趁人不备,砍去了光明的双足,抢走了她的权柄,光明的双足化作日月,永远在天上奔走逃窜,但日渐黯淡;而她流血不止的伤口引来了蝙蝠、蚂蟥等嗜血的东西,一直啃噬着她,它们饮用神血,衍化成了吸血鬼、狼人等食人的强大魔法生物,光明世界的寄生者。
而这也是教会的经卷蓝本,不过他们把这个哥特风的阴森故事魔改了,宣扬着黑暗纪元是主神罚下的天灾,而人类的存活是因为光明女神的牺牲,每个人天生都有着原罪……对了,因为女神天生是个跛足儿,往往神庙里都有个跛足的祭司。
总之,洛加大陆上的人们都觉得孪生子必定会成为仇敌,他们一定会杀害彼此。不幸生出双胞胎的父母会在出生时先杀死一个婴儿。
“这版神话肯定是个要报复社会的冷漠疯子讲的,这个禁忌也相当荒谬。人长成什么样子,并不全是在出生那一刻决定的。这个故事里,如果不是主神一开始的偏心……”
“神话是透过虚假的眼睛去看真实,而历史是透过真实的眼睛记录虚假。”芝诺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有时候我真怀疑,安提尔格是否如传说中那样疯狂、扭曲,为什么会有你这个异类。”
“那个大陷坑只会比你所知的更加混乱无序。”格里高利淡漠、空洞地说,“我的出生,是因为真正的‘爱’的结合,然而在那个地方,‘爱’是被诅咒的。”
“这也正常。毕竟我们的神明自己,也不懂得‘爱’。”芝诺抚摸着架在胳膊上的猫头鹰,爱只是祂们渺小的造物们的产物。
“每一次找你之前,我想找到原因,找你之后,我却像是在等着事情发生了。”格里高利狡黠地笑,“但我想我不必感谢你,因为这就是你的怪癖!就像观星一样,你喜欢足不出户地解释一切事情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
他听着沉默回廊里那木墙不断地爬开冰裂纹,又生长复原的声音,而墓地中所有的树上的疤痕裂纹就像一只只眼睛一样凝视着他。
“你总日复一日,在沉默中度日……”流浪完了整个青春期的失学儿童道,“我什么时候能进去呢?”
“永远不能。你们已经蒙受了造物主的优待,你们迅疾、强大、役使魔力,而知识是属于人类的,是属于弱者的。只有人类可以被接纳进入沉默回廊。”
这对你是好事,裹尸布里这些包含污染的知识,反而会让你不再纯粹的。然而芝诺把这后半句留给了静默。
吸血鬼嘲弄道:“可你们也从不接纳那些外地人进入墓地学院,人类是我见过的,最爱在同族中划分团体和阶级的生物。”
芝诺发出了幽微的叹息:“那却是因为墓林中的存在排斥外来者!……这就和血液中的诅咒一样,同‘荆棘’伊勒尔家族背负的诅咒一样。但你说得也对,人实在是该死,你们血族中,杀死同族便是罪无可赦,会被所有血族逼杀。‘大灾变’中安提尔格的同族相噬,明明已成历史长河里一片逝去的浪花,所有的吸血鬼却依然排斥安提尔格的族系。”
“可人类呢?他们在内心的各种**驱使下,不断犯下各种各样的谋杀,还挑起‘战争’!”
“‘战争’?那是什么?是不是和瘟疫一样?”吸血鬼追问道,这个单词相当简单,引申的词根似乎在很多凶恶的单词中阴魂不散,想来应该是历史悠久的古词才对。
人类的文明早已被拍碎在黑暗的滩涂上,现在散落的不过是一座座夹缝中求生的孤城,岌岌可危的聚落。被扫下牌桌的人类终于无力再发动任何战争,便渐渐遗忘了这个古老词汇和它承载的血腥历史。
数千年前的和平主义者孜孜追求的梦想,竟然以这样一种荒诞可悲的方式达成了。
芝诺惨淡地笑:“那是两军对垒,比好几个塞伯里还多的人,拿着武器,互相杀死敌对方。尽可能多地杀戮敌人,尽可能久地活下去,就是战场的要义。”
吸血鬼彻底震惊了:“耸人听闻。这是什么古代的献祭仪式吗?”
“这就是这些人类文明成长、扩张、毁灭的方式。”
离开之前,吸血鬼都没有再出声,然而他那微微反射着月光的眼睛仿佛在说:人类才是女神造出的真正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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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二重身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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