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局那栋灰白建筑里走出来,室外的空气带着初冬的干冷,吸进肺里却有种灼烧感。阳光惨淡,照在脸上毫无温度。我沿着街道机械地走着,耳朵里嗡嗡作响,陈警官最后那几句话反复回放:“……尤其是关于那个可能的‘他’的任何信息……”
“他”。
那个在我构建的记忆里,为了增加合理性和转移焦点而轻率埋下的影子,此刻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随着我意识的松动,正一点点从遗忘的木板里凸出来,勾连着某种令人极度不安的触感——优越感、轻蔑、冰冷的控制欲。这不是我虚构时有意赋予的形象,它更具体,更……真实。仿佛我刚刚在警察面前,不是创造了一个幻影,而是不小心扯动了掩盖着某个真实存在的幕布一角。
头疼得更厉害了,太阳穴两侧像有锥子在钻。两套记忆——新构建的“安全版本”和旧物触发的“真实碎片”——在我脑海里纠缠搏斗,互相否定。一边是傍晚争吵、推搡、图钉威胁后不了了之;另一边却是黑暗巷道、冰冷的撞击、濒死的视角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哪边是真?哪边是假?还是……都是真的,却属于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事件?
如果傍晚争吵是真的,那么黑暗巷道里发生的,难道是另一次冲突?是争吵的升级?还是……与争吵完全无关的另一桩恐怖事件?
那个“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挑拨者?幕后黑手?还是……更直接的参与者?
我踉跄着回到铺子所在的巷口,远远看见一个身影靠在我店门旁的墙壁上,指间夹着一支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灰白的痕迹。
林岳。
他果然没走远,或者说,他一直在这里等着。
我脚步顿住,血液似乎都冷了。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沉淀了十五年的疲惫与恨意,在见到我苍白的脸色时,似乎波动了一下,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聊完了?”他哑声问,弹了弹烟灰。
我没说话,只是僵硬地点点头,掏出钥匙去开门。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
林岳跟了进来,随手带上门,挡住了外面巷子里微弱的光线。铺子里更暗了,只有钟表们的滴答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吵杂,像是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
“他们信了?”他靠在柜台上,目光扫过我的脸,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暂时。”我声音干涩,走到柜台后,想借着这个熟悉的位置找回一点安全感,却发现这只是徒劳。“我说……记起了一些争吵的片段,为了钱,推搡过,可能……拿图钉吓唬过他,但后来扔了。我说我后来因为……羞愧和高考压力,把很多事忘了。”
林岳静静地听着,吸了一口烟,烟雾缓缓吐出。“图钉?”他重复,眼神锐利起来,“你‘记起’了图钉?”
我的心一紧。他知道图钉?难道当年现场真的留有图钉?还是林鹤跟他说过什么?
“只是……模糊的印象,可能我记错了。”我试图含糊过去。
“是吗?”林岳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却更加逼人,“刚才在里面,有没有看到别的?关于那个巷子?关于……血?”
他果然最在意这个。他怀疑我通过学生证看到了关键的东西,甚至可能看到了我自己。
我强迫自己直视他,尽管胃里翻腾。“陈警官问的主要是争吵的事。那张学生证……我只是之前碰了一下,感觉很混乱,没看到什么清晰的。” 这是谎言,但必须坚持。
林岳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撑不住移开视线。然后,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乎悲凉的表情。
“李维,你知道吗?小鹤失踪前那段时间,变得很沉默,很焦虑。他跟我提过几次,说‘好像做错了事’,‘惹上了麻烦’。我问他是谁,是什么事,他不肯细说,只说……‘不只一个人’。有一次,他喝了一点酒,情绪很低落,说……‘有些东西,看到了就不该看,知道了就不该知道’。我当时以为他学习压力大,或者跟同学闹了矛盾,没太往心里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沉重的悔恨,“后来他不见了,我翻他的东西,在一个旧笔记本的夹层里,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很模糊,还有几个数字,像是日期,还有一个字母缩写……‘L.W’。”
L.W?
我的名字缩写?李维?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查过那个地址,是城西一片早就拆光了的老厂区,当年乱得很。”林岳继续说,目光像钉子一样把我钉在原地,“那张纸片,我后来交给了当时的警察,但没什么下文。这十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不只一个人’是谁,他‘看到’的、‘知道’的又是什么。那个地址,那个缩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向前倾身,隔着柜台,那股混合着烟味和绝望的气息压迫过来:“直到我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能‘看’到过去。我想,如果真有人能‘看’,那当年的事情,无论被埋得多深,总会留下点什么,在某个旧物件上,或者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哪怕那个人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下:“你刚才说,你‘忘了’。好,就算你忘了争吵,忘了图钉。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十五年前,大概在十一月下旬,具体是林鹤失踪前一周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可能,去过城西的老轴承厂附近?”
十一月下旬。老轴承厂。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迷宫最锈死的那把锁。剧烈的头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一些更加混乱、更加尖锐的碎片不受控制地迸溅出来:
不再是傍晚,而是深夜。更冷。不是学校后巷的砖墙,是更加高大、破败的砖石结构,像是废弃厂房的轮廓。空气里有浓重的铁锈、机油和某种化学品的刺鼻味道。黑暗中有手电筒摇晃的光柱,光线掠过生锈的钢铁支架和斑驳的水泥地面。不止两个人的脚步声,很杂乱。有压低声音的交谈,听不真切,但语气紧张,甚至……惊恐。
然后是一个短促的、压抑的惊叫声(是林鹤的声音吗?)。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之前触碰学生证时感觉到的有些相似,但似乎更沉重。
还有光,某种不同于手电的、更幽暗的、泛着绿莹莹光泽的……是从某个容器里发出来的?像夜光涂料?还是……
碎片中断。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和几乎要将头颅劈开的疼痛,以及那股化学品和铁锈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顽固地停留在嗅觉记忆里。
“啊——”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哼,双手抱住头,蜷缩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你怎么了?”林岳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惊疑。
我无法回答,只是拼命喘息,对抗着那几乎要将意识撕碎的痛苦和恐惧。城西老轴承厂……深夜……不止一个人……幽绿的光……重物倒地……
这些碎片,和之前学校后巷争吵的碎片,以及黑暗巷道(那是哪里?)的碎片,交织在一起,却无法拼凑出一个连贯的、合理的故事。它们像来自不同钟表的齿轮,胡乱地堆在一起,彼此无法咬合。
那个“他”,是否就在那“不止一个人”之中?那个泛着绿光的……是什么?林鹤的惊叫和倒地声……发生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我……我在那里吗?在那片废弃厂房的黑暗里?我是那“不止一个人”中的一个吗?
“李维!”林岳绕过柜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你想起什么了?是不是?!”
他的触碰让我猛地一颤,那些混乱的碎片瞬间退潮般消失,只留下剧烈的头痛和虚脱般的冷汗。我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急切、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脸。
“我……我不知道……”我虚弱地摇头,声音嘶哑,“头很痛……一些乱七八糟的片段……工厂……很黑……有奇怪的光……很多人……我分不清……”
我没有完全撒谎,但也隐瞒了最关键的感受——那碎片中强烈的“在场感”,仿佛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林岳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危险的怪物。“工厂?是城西老轴承厂吗?”
“……有点像……我不确定。” 我依然含糊其辞。
他沉默了很久,铺子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钟表的滴答声。最后,他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警察还会找你。他们现在可能更怀疑你了。”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你到底忘了多少,或者……假装忘了多少。但我要告诉你,李维,如果小鹤的死真的和你有关,无论直接还是间接,无论你记不记得,我都不会放过你。法律如果不行,我还有别的办法。”
他的威胁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分量。然后,他转身,再次走向门口,没有回头。
“那个地址,那个缩写,‘L.W’……我会继续查。你最好,也希望你能真的‘想’起点什么有用的。对你,对我,都好。”
门开了,又关上。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里。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头痛稍微缓解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却挥之不去。
L.W。老轴承厂。深夜。多人。幽绿的光。倒地声。
还有那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他”。
警察的怀疑,林岳的仇恨,还有我自己脑海中这场越来越失控的记忆风暴……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能“修复”记忆的手,此刻却连自己过去的一个清晰片段都抓不住,反而被越来越多的、可能指向罪行的碎片所淹没。
我刚刚在警察面前勉强构筑的防线,在林岳新的信息和我自身记忆碎片的冲击下,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那个“安全版本”的记忆,正在加速崩解。
我到底是谁?十五年前那个夏天和深秋,我究竟做了什么?
或许,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记忆浮现,也不能再徒劳地试图伪造或掩盖了。
那个橡木箱……里面是否还有我未曾留意、却与我这段黑暗过去直接相关的东西?尤其是……与“老轴承厂”、“幽绿的光”相关的?
还有那个“他”……我必须知道“他”是谁。也许,在我早年收集的那些最混乱、最不堪的旧物碎片里,会有“他”的痕迹?
我知道这很危险,等于主动去揭开可能最血腥的伤疤。但似乎,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要么在记忆的迷宫中找到出口,要么,就被迷宫本身吞噬。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走向通往阁楼的楼梯。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寻找构建谎言的素材。
而是为了,直面可能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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