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小药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润脸颊被药炉热气蒸得通红,手里还攥着半截甘草根,“我们正等着你呢。”
瘦太医点点头。
江汐棠叫了一声,“刘太医。”
那人摇摇头,“我并非太医,也只是个药童罢了。”
江汐棠面上却端着得体的笑,“原来如此,劳烦带路。”
穿过晒着当归黄芪的竹匾,药香裹着炭火气扑面而来。
有个老太医正佝偻着背在铜钵里捣药,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把门掩上。”
这便是刘太医了。
雕花木门“吱呀”合拢的刹那,江汐棠分明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刘太医枯枝般的手从药柜暗格摸出个青瓷小瓶,浑浊眼珠在昏暗里泛着异光,“每日辰时三刻掺进参茶,连服五日。”
瓷瓶入手冰凉,江汐棠却像被火燎了似的缩手,“这药…”
“能解太后的偏方。”刘太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药童慌忙替他拍背。
他枯瘦的手却死死攥住江汐棠的腕子,“切记咬定是乡间秘方。”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皮肉。
廊外忽有脚步声逼近,江汐棠慌忙将瓷瓶塞进腰带夹层。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缕穿堂风,吹得案头医书哗哗作响。
来人是太医院当值医女,捧着红漆托盘福身道,“太后娘娘的安神汤备好了。”
刘太医颤巍巍直起身,又变回那个老眼昏花的模样,“劳烦。”转头对江汐棠摆摆手,“黄芪三钱,当归五钱,去吧。”
江汐棠捧着药盅踏出太医院时,后背已沁出冷汗。
暮春的风裹挟着柳絮拂过宫墙,她望着朱红廊柱上盘踞的金龙,忽地想起——皇宫吃人比过年杀猪要容易多了。
慈宁宫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江汐棠行至回廊拐角,猝不及防撞见个熟悉身影。
祁愈正倚着阑干逗弄笼中画眉,听见动静微微侧首,“回来了?”
“奴婢去太医院取了太后娘娘的安神汤。”江汐棠垂首盯着青砖缝隙,行了个礼想走,那衣摆却步步逼近,金线绣的蟒纹几乎要缠上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慈宁宫。
走着走着,江汐棠便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小了。
————
次日卯时,江汐棠端着参茶跪在寝殿外。太后近来咳得厉害,晨起总要饮了药才能梳妆。
她看着老太太就着蜜饯吞下茶汤,喉头泛起苦涩。
“哀家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太后握着她的手叹气,腕上佛珠硌得人生疼。
江汐棠望着老人家鬓边银丝,突然想起镇西头得了痨病的张阿婆。
那年她跟着娘亲送红糖糕去,隔天就听说人没了。
“娘娘洪福齐天…”
“你这孩子。”太后笑着截断话头,叫人取来一支点翠发簪,“当年樂儿及笄时,哀家赐过一支相似的。”
江汐棠跪着不敢接,发簪却已插入云鬓。
铜镜里映出两张面容,垂老的与鲜活的,倒真像戏文里说的因果轮回。
殿外忽有宫人通传,说是华昭公主来请安。
江樂提着杏红裙进门时,正撞见这温情场面。
目光扫过江汐棠发间发簪,笑意便深了几分,“祖母这里的宫女倒比寻常人家小姐还贵气。”
“哀家瞧着投缘。”太后招手让江樂坐在身侧,又让江汐棠退下。
江汐棠捧着空药碗退出寝殿,转角却被人拽进僻静处。
祁愈将她抵在冷硬宫墙上,拇指重重擦过唇瓣,“学会借势了?”
疼痛从唇齿蔓延到心口,江汐棠仰头望进那双淬冰的眸子,“殿下说过,皇宫吃人是要见血的。”
祁愈动作蓦地顿住,忽然低笑出声。
温软唇瓣贴上,江汐棠笼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药包,粗粝纸缘割得掌心生疼。
————
青烟袅袅。
三更梆子响时,太后咳疾发作。
“太后娘娘,奴婢有一药或许可使娘娘痊愈。”江汐棠作好准备,一鼓作气道。
“嗯?”太后咳得难受,趁着间隙诧异地偏过头,太医院不敢担保的事,这孩子竟说得这般肯定。
只是想到自己的身子。
……
江汐棠跪在榻前奉药,看着老太后将药汤一饮而尽。
“你这方子…”太后忽然攥住她手腕。
江汐棠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却见老人浑浊眼里泛起水光,“和樂儿当年寻的土方…倒是一个味儿。”
江汐棠退出寝殿时,撞进个带着湿意的怀抱。祁愈玄色大氅沾着夜露,指尖抚过她冰凉脸颊,“做得很好。”
远处传来杂乱脚步声,禁军火把照亮半边天际。
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泛着血色,像条吐信的毒蛇。
五更鼓响,慈宁宫传出太后凤体痊愈的消息。
皇帝倚在龙椅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
太后咳疾痊愈的消息传遍六宫,连常年泛青的太阳穴都透出红润。
这让他想起十五年前在猎场初见母后纵马时的模样——那时她鬓角还未染霜,而自己尚且是个战战兢兢的傀儡太子。
“启禀陛下,人带到了。”
江汐棠垂首,皇帝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刃,“抬起头来。”
她额角渗出薄汗,却依言仰起脸。
皇帝摩挲着翡翠扳指的手忽然顿住——这张脸与华昭公主确有几分相似,却比江樂多了几分山野间养出的鲜活气。
“听说你给太后的药膳里添了新方子?”
“奴婢幼时随家母采药,略通医理。”她将备好的说辞徐徐道来,袖中指尖掐进掌心,“那药方主调阴亏之症,需辅以清晨露水煎煮。”
皇帝眼底精光乍现——太医院呈上的脉案说其心脉比三旬妇人还强劲。
他屈指弹开案头堆积的丹砂药瓶,那些号称能延年益寿的仙丹突然显得可笑至极。
“方子献上来。”
江汐棠睫毛微颤。
那药方于女子确是补气圣品,但男子长期服用似会致经脉淤塞——没有人告诉她,这是她自个猜的。
“奴婢这就写。”
笔尖游走时,江汐棠仿佛看见祁愈在世子府书房轻笑的模样,“陛下最信长生,最怕死。”
皇帝连服七日药膳的消息与江汐棠被赏赐的云锦同时送到祁愈案头。
卜宴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大皇子今日砸了半座书房,倒是省得我们动手。”
“他给祁南的密信该到了。”祁愈抚过腰间软剑,眸色幽深,“记得让暗卫换掉信鸽脚上的金环。”
太医院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
江汐棠蹲在药碾旁,看胖药童阿圆把晒干的紫灵芝掰成碎块。
自皇帝日日索要药膳后,刘太医待她愈发亲厚,连存放秘方的檀木匣都允她擦拭。
“姐姐尝尝这个!”瘦药童阿方突然从门后探出头,掌心托着枚糖渍梅子,“刘太医说这批乌梅炮制得极好。”
她含笑接过,舌尖酸甜尚未化开,就瞥见药柜第三格暗屉未合严的缝隙——那里躺着祁愈每月取药的记录。
是……祁愈也病得不轻。
儿时祁愈给宫中人下药,为了把自己摘干净,竟把毒也吃了。
药方虽不难寻,药引却不易得。
至于太后的药……刘太医说,那不是她一个年轻人能吃的。
第二十三日,刘太医被后嫔急召。
江汐棠裹着狐裘站在廊下看阿圆阿方堆雪人,袖中藏着刚誊抄的药方。
祁愈的病写得隐晦,但字里行间都是同一种毒反复发作的痕迹。
“原来你也中过药…”她将宣纸凑近烛火,看着“自噬之症”四个字化作灰烬。
祁翎摔碎第九个茶盏时,铜镜映出他猩红的眼。
父皇赏给祁愈的东海明珠正在库房熠熠生辉,而他的请安折子已经三日未得批复。
“快,快快去把这封信送去祁王那。”他咬着牙在密函盖印,“就说陛下近日精神矍铄,恐怕要学太祖皇帝在位四十年。”
信鸽扑棱棱掠过宫墙时,小公主正在梅园剪枝。
小宫女听见她哼着新学的昆曲调子,词句里带着蜜,“正月梅花娇,雪压青松梢……”
少女眉眼生辉——父皇活得越久,她和母妃便多一分生机。
————
江汐棠在回廊转角撞见卜宴楚时,对方绯色披风上还沾着夜露。
她本能地后退半步,却见雕花窗棂后闪过杏红——是江樂惯穿的。
“宴楚……”
未尽的话语被吞没在衣料摩挲声里。
江汐棠屏息贴在朱漆圆柱后,看见卜宴楚指尖正温柔抚过江樂,那姿态与祁愈把玩药瓶时一模一样。
“好奇害死猫。”
冷香袭来时,江汐棠已被祁愈按住。
祁愈指尖顺着她脊线游走,最后捏住后颈,“慈宁宫的耗子洞,居然把本王的鸟儿变成了小狐狸。”
祁愈来接她了,刚去找了太后请旨。
回府马车里,江汐棠闭口不言。
当默数到第一百零八下,车帘外飘来侍卫没什么情绪的低语,“殿下,刘太医今晨报失了药引……”
江汐棠将偷藏的药引——半片干涸的龙血竭悄悄抵在舌下。
这 是祁愈解方最关键的一味,此刻正随她心跳在唇齿间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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