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厚,客栈里的灯都已经熄了。
钟寒梦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无法入睡。
她到底是个修道的人,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
白日里愤怒的情感压倒了理智,让她对奄奄一息的魏夜山视而不见,见死不救。
此刻月色如水,她沉下心来,反省自身。
过去的恩怨已经造成了太多的不幸,她失去了三年自由,而他失去了所有亲人。
那便将过往的一切一笔勾销了吧。
想到这里,钟寒梦立刻下床,穿好衣服。
只是她才开门,却发现云清师兄早已经衣冠齐整地站在门口了。
“师兄,你怎知……”钟寒梦疑惑。
云清笑着,以手指了指他的心脏:“看东西不是用眼睛去看的,是用这里。白日里,我见你神色,就知道那树后一定有人。”
钟寒梦叹口气:“师兄,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总也瞒不过你。”
“小师妹,”云清捏了捏钟寒梦的脸颊,“你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这还要师兄猜吗?不过,那人是什么身份?让你如此记恨?”
“他?”钟寒梦不愿谈起这段孽缘的开端,只含糊地说,“是我年少无知,信了谎言,以为世间真有情这桩事。”
“傻丫头,”云清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世间当然有情,你也配得上所有人的爱。不过,尘世中的人,心思反复易变,这也是他们无法得道的原因。”
遭受所有委屈困苦的时候,钟寒梦从来都紧咬着牙,不轻易掉眼泪,她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可原来,她也是被人在意的。
钟寒梦一头扎进云清师兄的怀里,其实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微红的鼻头和掉落的眼泪,他一定会嘲笑自己是个哭包的,他一定会,他从小就是这样。
云清拍拍她的脊背,仍旧像哄孩子一样:“小哭包,又掉眼泪了?哭吧。师兄还会笑话你不成?”
“师兄,那你也会一样吗?你说过的话也会变吗?”
“师兄是师兄,跟其他人可不一样。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了,会保护你的,除非我鲜血流尽,魂魄飞散。”
“哼,这还差不多!”钟寒梦把眼泪一擦,昂起了脑袋。
在师兄面前,她可以永远是个娇蛮任性的大小姐。
因着是夜间,二人行动也方便许多。
云清从地上捡了两片树叶,取自己舌尖血画上符咒。
二人便踏着这凌空的叶子,瞬行十余里,回到那条小径上。
只是,那条路上已经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钟寒梦手拿火把绕着大树又转了几圈,“我今天看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像条死狗一样。”
“这里并没有死亡的气息,或许他被别的什么人救走了。”
钟寒梦垂下眼眸:“便宜他了。”
“既然如此,也是天意,”云清拍一拍钟寒梦的肩膀,“就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专注于眼下才是正事。”
“眼下?”钟寒梦抬头望了望灿烂的星河,“我被困在深宫中三年,差一点忘记了自己是谁。不过还好师兄你提醒了我,我要去拜会三山派的昆吾道长。”
云清叹息道:“昆吾道长不收坤道,而且他已经在两年前仙逝了。”
“那我还有什么去处呢?”
云清又说:“上清派酒微道长,虽然她不对外收徒,但遇到有缘者或有例外,你可以一试。”
“我明天就启程上路。”钟寒梦打定了主意,顿觉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她拉住云清的衣袖,“师兄,你不要跟我一起去拜师证道吗?”
可云清眼神黯淡了下去:“我娘一直想让我成亲,不同意我正式入道门。她卧病在床多年了,只靠着这念想吊着一口气。”
“三恩是要报的,不过或许有一些折中的法子。”
“哦,你从小就鬼主意多,展开说说。”
钟寒梦说:“师兄假成亲不就好了?等你娘过世后再同我一起去上清派。”
“假成亲?哪有这么容易?哪个女子会同意?”云清摇头。
“师兄!我呀!”钟寒梦指了指自己,“我同意!”
“这怎么成?”云清立刻摇头否决,他答应了师父照顾钟寒梦,怎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有什么不妥的?”钟寒梦觉得师兄如自己亲兄长一般,为他解决麻烦,自己两肋插刀,义不容辞,当即便拉住了他的胳膊使劲晃着,“相公!你今天就带我回家见婆婆吧!”
“别别别!”云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师父在天有灵要是听到了,非杀了我不可!”
“怕什么,反正都是假的!”钟寒梦见云清师兄板起了脸,她笑得更开怀了,追上去,左一个“相公”,右一个“相公”地喊着,眼睁睁见云清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钟寒梦正笑着,忽然间不远处路上有一团黑影,这才停下了打闹。
等那黑影走近了,才看出那是一个山民。
双方擦肩而过时,都互相打量了几眼。
山民好奇,只觉得这道士不正经,竟然还有妻子。
钟寒梦警戒,一般山民不会大半夜地走在路上。
两拨人侧身而过许久,见无事发生,心里便也都松了一口气。
“师兄!就这么说定了!”钟寒梦越想越觉得计划可行,“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回去见婆婆咯!”
云清无法制止她说话,只能赌上了自己的耳朵:“祖宗,求你了,别说了!让我以后下去了怎么见师父?”
“相公不怕,都是假的!我爹爹会表示理解的!再说了,”钟寒梦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和我都知道爹是做法事的时候遭到反噬,他已经形神俱灭了,他不在底下,也不在天上,他只是彻底地不存在了。”
云清见自己又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忙去哄她。
可钟寒梦一想到爹爹,是真的伤了心,一路低头闷闷的,也不开玩笑了。
第二天云清同意了她的计划,一路上又纵容着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钟寒梦这才昂着脑袋,一脸傲娇:“我就暂时地原谅你了。”
望着她的笑脸,云清才长舒一口气,以后可不会再碰她的伤心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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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瘦棠是被一户山民救下的。
山民的妻子在十年前难产过世,此后他便心灰意冷,独自在深山居住,也幸好他住得偏僻,这才能救下金瘦棠。
金瘦棠被山民背回家,用了草药,虽不能立即行动自如,但神智已完全清醒了。
他察觉手指的颤动渐渐消失了,才终于接受了师父为他而死。
“恩公,我这里有一些银两,能不能请你往西北方向走五里地,去埋一个人?”金瘦棠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恳求着。
山民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去。我救你纯粹是不忍心见你在晚上被狼吃了,银子我不要,其他的事我也不想做。你已经打扰我很久了,明天能下地了就走吧。”
金瘦棠痛恨自己的无能,流下了两行泪。
山民见了讥笑他:“男儿有泪不轻弹。”
金瘦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山民述说了,山民听了,也止不住地泪流满面起来。
“少年人,今日我便帮你这个忙,但银子你收好,我不为钱做事,只冲着你们师徒的情谊。”
山民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多年来,他很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希望自己替妻子来承受生育之苦,可是他没有做到。如今他救起金瘦棠,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来回十里地,还要加上挖坑埋人。山民足足去了一夜,等天亮了才回到屋子。
一进屋,山民就兴奋地向金瘦棠讲述自己的见闻:“少年人,你猜猜我路上看到了什么?”
“难不成还能见鬼?”
“还真可能是见了鬼。”山民喝下一大碗水,这才娓娓道来,“大半夜的,我往回走,却见路上两个黑影,本以为是我眼花了,可走近了才知道不是错觉,竟有一对年轻男女走在这荒郊野外。”
听到这里,金瘦棠变了面色:“一个道士?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你真是神了,这都猜得出来。”山民一边回忆着一边摇头,“挺俊俏的小姑娘,却偏要给假道士做姘头,想不通啊!”
金瘦棠面色煞白:“恩公,他们什么关系难道写脸上了?你还能看得出来?”
“哪里要我看,他们自己说的。”山民道,“小姑娘拉着道士的袖子,叫他‘相公’,我亲耳听到的。”
“或许是你听错了。”
“不可能!她叫了好多声,还对那道士拉拉扯扯的,亲亲热热的,绝对是姘头!”山民愤愤道,“现在的人,毫无敬畏之心,随便学了点骗人的本事,就敢披上一层皮做道士了。”
金瘦棠已经完全听不到山民在说什么了,他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天旋地转,一时间急火攻心,竟“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一心装着她的好师哥!
自己一片痴心给她师兄做了嫁衣。
好一个亲亲热热,好一个两小无猜。
最不能容忍的是欺骗,最不能接受的是背叛!
她如果逃出宫是为了自由,金瘦棠绝无二话。
可她竟转头投向了她师哥的怀抱!
自己蒙在鼓里便罢,可竟牵连得师父覃伯赔上了命给这对野鸳鸯。
金瘦棠眼底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阴翳,决心送这对不知廉耻的道侣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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