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作受了廷杖行动不便的模样被扶进来的范闲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绪,状若平常道:“谢陛下,恩赐廷杖。”
庆帝:“坐下吧。”
范闲一副艰难模样跪坐在垫上,那边庆帝笑了两声讲起了开场白:“今天和大家一起吃个饭,顺便听听范闲的北齐之行,有什么奇闻异事。”
说罢,庆帝看向范闲:“范闲?”
范闲决定在没完全确定之前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按原计划行事,绝不能被看出不对劲来:“回陛下,北齐一行顺利把言冰云接回京都,北齐那边呢,沈重死于上杉虎枪下,政局有些动荡。”
庆帝顿了顿,喜怒不辩道:“朕只关心神庙的情况。”
他很关心神庙。范闲缓缓抬头看向庆帝,不错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肖恩临死前透露,神庙真实存在,就在极北之地,雪原之中。”
庆帝若有所思:“北方?”
大皇子思考了一下可行性:“极北之地终究隔着北齐,不太方便。”
庆帝轻蔑一笑:“世上没了北齐,不就方便了。”
太子左右看了看:“陛下胸怀乾坤,北齐指日可待。”
庆帝唇角微勾,坐直了身子,心情颇好道:“范闲,还有什么啊?”
“回陛下,还真有。”
庆帝姿态悠闲的开始夹菜。
范闲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猛的转身拱手:“沈重临时前向臣交待,北齐锦衣卫常年与我庆国有走私往来,而我方行此事者,就是长公主和二皇子。”
范闲说完后微微垂首等待着庆帝的反应。他告诉自己,就这一次,他只试这一次。
庆帝微微皱眉,猛的将手中筷子往碗上一压。
李承泽没有料到范闲就在众人面前就这么上报了,面色苍白急忙跪地,一旁的内侍端来清水,庆帝沉默的净手。
太子左右看了看场中诸位神色,决定起身打个配合:“陛下息怒啊!以儿臣对二哥的了解,他不可能行此等事啊!这…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李承泽此时已经没什么心情朝他翻白眼了,他膝行几步来到庆帝身旁:“陛下,臣领罪,臣与姑姑从没做过愧对庆国的事情,可小范大人如此人物,若没实证怎会妄言?”
听见李承泽点自己没实证的事,范闲微微偏头冷眼看了他一眼,那边二皇子维持着一副疑惑惊恐的神情同样看向范闲继续道:“臣或许是做错了什么事,让小范大人有了误会,小范大人小范大人!”
放下擦手的布巾,庆帝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前方:“范闲,你公然举证长公主和二皇子,可有人证物证?”
范闲:“沈重就是人证。”
庆帝微微偏头明知故问道::“人证呢?”
范闲隐约有所预感,但依旧坚持道:“人虽然死了,但做过的事总能查出来。”
“人死了,没有任何凭证,你敢指责二皇子?你是什么人?”
果然如此,范闲说不清自己此时是失望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他缓慢的调了调呼吸,抬起头状若无措的眨了眨眼,随即正色道:“臣是鉴察院提司,有执法仗剑扫除奸佞之责。”
“哼!”庆帝冷哼一声,微微后仰:“再说一遍。”
“臣是鉴察院提司,有执法仗剑扫除奸佞之责!”说着他从怀中拿出提司腰牌。
庆帝微微皱眉,神情中似有不耐,他敲了敲桌案,一旁的侯公公立刻会意上前将范闲手中提司腰牌递给庆帝。
庆帝提着那小小一块腰牌,不甚在意的晃了晃,随即在范闲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扔进身后的湖中。
一旁大皇子看见气氛不对,决定站出来缓和一下:“父皇,这范闲着实可气,在城门外还拦了我的马,原来见了您也是一样,看来他天生就这脾气,您息怒啊!”说着他看了一眼范闲,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太子看情形不对,也附和道:“是是啊,陛下 您息怒啊!”
已然知道陛下态度的二皇子也连忙站起来:“陛下息怒 ”
眼见着三个哥哥都站起来求情,一脸迷茫的三皇子也后知后觉的站起来:“呃…父皇息怒。”
庆帝不可置否的问道:“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李承泽看了一眼跪在原地的范闲,心想道:陛下对范闲看重非常,日后若得范闲臂助,内库与鉴察院在手,太子如何能比?如果能让陛下为弘成与范若若赐婚,那两家就算是绑在一起了。再者说他们之间的争斗也没有造成什么特别重大的后果,这其中不过是死了几个不重要的小人物罢了。之前他不知道范闲的特殊之处,道歉的方式有问题,姿态摆的太高了,到时候他再放低点姿态去道个歉,范闲还真能为了这几个草民置自己的亲妹妹而不顾吗?
况且就算实在不能让范闲入我一党,也要让范家和抱月楼死死绑在一块。
这么想着他再次跪了下来:“父皇,儿臣今日其实有件喜事啊,想请陛下斟酌。”
“喜事?”庆帝疑惑看去:“什么喜事?”
李承泽:“范闲虽有错漏,但毕竟出使北齐有功,加上才华惊世,由此可见范府门风博学渊源。范府之女范若若,才女之名闻名京都,贤淑雅静,实属难得。靖王世子李弘成为人敦厚尚未婚配,加之对范府之女又倾慕已久,儿臣以为范闲与婉儿已有婚约,儿臣认为不如喜上加喜,亲上加亲,也算是成就了一段姻缘。”
从李承泽刚开口时就预料到他没憋什么好屁的范闲直到听到若若的名字后,就开始死死的盯着李承泽,说实在的如果目光能杀人,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他要试探是他的事情,绝不能把若若牵扯进来!范闲急忙开口:“若若婚事,并不着急 。”
明白李承泽什么意思的庆帝不咸不淡的评价道:“你倒是很会出奇兵啊!”
“这门婚事朕准了。”
范闲焦急出声:“陛下!”
“另外,范闲出使北齐有功,加封一等男爵。”
深知此事已定,范闲不情不愿的拱手行礼。
眼见范闲服软,庆帝转而去看刚刚站起的李承泽,轻飘飘道:“你这么喜欢喜庆,那么朕赐你一桩婚事。叶重的女儿叶灵儿与你非常般配,朕把她赐给你了。”
范闲一旁冷笑,李承泽也一脸惊慌,他磕绊道:“我与叶灵儿也并不熟悉。”
庆帝摔下手帕,敲定了此事:“好了,你们接着吃吧。”
说罢他起身离去 ,身后,二皇子认命般的跪下:“臣——遵旨!”
“臣恳请陛下,为了天下民庆国律法严查长公主李云睿,二皇子李承泽!”说罢,范闲重重叩首。
庆帝怒而转身:“你查无实证,一片虚言!”
“不查哪有实证?!”
一片静默中,庆帝失望道:“真是打轻了你 。”说罢他转身离去。
“此案冤魂无数,罪无可恕,望陛下严查!”
范闲惨笑几声,默默起身,瞪了一眼李承泽便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
身后三皇子疑惑道:“哎?不是廷杖了吗?怎么好了?”
李承泽收回视线:“假打做戏,演给我们看的。”
“欺君之罪给个台阶罢了。”
——————
范闲坐在台阶上,手中无意义的顺着柳枝,开始复盘。
〈天幕的内容可信吗? 虽然经常有道听途说和谣言混在里面,但至少有78%的可信度。〉
〈陛下待我如何? 有真心,但不多,更多的是把我当成一个棋子,搅乱京都一池深水,探知神庙下落。〉
〈陛下会杀我的可能性是多少? 如果说目前的可能性在27%,那么一旦他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老娘的死和他有关,可能性将会提升到56%。另外他很有可能知道五竹叔,一个听我令行事,可敌大宗师的存在。这个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可能性将会达到75%〉
〈目前来说对我威胁最大的是谁? 首先是天幕,其次是皇帝。天幕不受控,一旦在实力不允许的情况下爆出暗雷,很有可能会直接走向死路。〉
〈天幕能被解决吗? 可能性很低。〉
〈虽然不清楚天幕来历,但看情况应该是科技产物。如果收集大量磁石,在天幕周围建立一个强磁场,扰乱电子信号呢? 没用,天幕各个城镇包括北齐都有,太多了,没办法全部堵完。况且一旦真的对光幕产生影响,‘我能对光幕产生影响’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产生更大的麻烦了。〉
〈能…先下手为强吗? ……还没有完全确定就是他,况且宫中大宗师坐镇,禁卫重重,刺杀无异于天方夜谭。〉
〈现在没人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不会防备我,如果在这个时候让五竹叔引开大宗师,再进行刺杀呢? 有可行度,但成功之后能不能活着出去是一件事,整个范家会不会受牵连又是另一件事,我不能拿整个范家来冒险。〉
〈如果下一次天幕就把事情爆出来了怎么办?你有对抗的资本吗? 没有,内库尚未拿到手,鉴察院也是陈萍萍在他的允许下将要给我的,我还有一堆软肋待在京都。〉
〈……那就只能逃了,带着婉儿逃出京都,去儋州,去更远的地方。这一逃就是认输,就是放弃,就是向皇帝表明态度。这一逃,杀意会降到20%,他不会派人来追,范家也不会被牵连,甚至可能会对我产生某种愧疚之心,然后在其他方面稍作弥补。所以…要逃吗?〉
范闲陷入沉思……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太子的声音:“别灰心,毕竟二哥和姑姑是皇亲。其实我早就习惯了,这么多年,陛下还是偏心他多一点。”
范闲此时心中很乱,有些不太想理这兄弟俩之间的弯弯绕绕,但目前还不能让人发现不对,于是面无表情的接道:“他让袁梦坐镇抱月楼,就是为了这一刻。”
太子看着范闲无意义的拔叶子扔叶子:“赐婚这一招,着实阴了些。你弟弟是抱月楼的东家,而现在管事的袁梦,成了你妹夫的情人,这脏水算是给你们范家泼实了。”
范闲想起若若的婚事就是一阵暗火涌上心头:“这是硬要把我扯上车,扯在一块了。”
太子拍了拍柱子,摇了摇头,叹道:“你可别认命啊!”
“陛下有句话说的没错,要实证。”说着,范闲扔掉手中柳枝,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后小声道:“殿下,史家镇那查的怎么样?有回音吗?走私物资都要从该出囤积转运,只要能查出老二和史家镇有勾结,这件事实证就做实了八成!”
范闲说完看向面有难色不发一言的太子,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怎么?”
“史家镇…没了。”
范闲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复又问了一遍:“什么叫没了?”
得到太子肯定回复的范闲一脸震惊,他缓缓蹲到太子面前:“总不能一个活口都没有吧?”
太子一脸不忍:“我人赶到的时候,镇子已经被烧尽了,一个都没剩。”
一镇子的人啊!范闲呼吸窒了窒,眼眶微红,再次清醒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太子一脸悲痛道:“二哥这一手太狠了!这村子烧了,走私的线也就断了,关键是可惜了那么多条人命啊!”
范闲看着太子那一副心痛不已的模样,心中莫名闪现出一个白色玩偶的形象,他压下这无端涌现的思绪,追问道:“镇子没了,总要有个说法。”
“意外失火。”
“这就完了?”范闲简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了,在这个世界,人命如此轻贱,范闲从没有这一刻那么想要去见到那块石碑。他气急反笑:“一手遮天啊!”
身旁太子还在那念念叨叨,说的什么范闲一概没听:“你别冲动啊!如今实证没了,陛下又向着二哥,你能做的就只有平衡心态,多讨陛下欢心。剩下的,咱们伺机而动。”
“还有啊,鉴察院提司的位子得想办法讨回来,这个位子至关重要啊!”
太子刚说完,一位侍女便来传话,说皇后想见太子。
临走前他还朝范闲挥了挥手:“别气馁啊!你我合力,徐徐图之!”
——————
范闲提了桶水,开始擦拭他母亲遗留在世上的理想,这块碑自他出使北齐后似乎无人在意,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擦拭着碑壁,看着上面那无人问津的沟壑,回想着刚刚王启年一脸笑容的说他是个好人时的模样,自嘲一笑。
好人?他算什么好人?他身上毛病多的是。怯懦,自私,贪婪,自负,有的时候安于现状,有的时候瞻前顾后,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范闲用力的擦拭着石碑,像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好人有什么用?身边全是危险。”
身后王启年劝慰道:“大人,这世上的危险到处都是,唯独好人太少。”
范闲擦拭的动作不停,语气僵硬:“我算是哪门子的好人?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遇到现在这局面,会怎么做?”
王启年疑惑道:“会怎么做?”
“撂挑子不干啊!人啊!就是得学会独善其身。历史浩浩荡荡,发展的进程和方向根本就不是我能改变的!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虽然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王启年并不赞同:“大人,您的言行主张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啊!”
“谁啊?”
王启年挺胸抬头:“起码有我,王启年!”
范闲顿了顿,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母亲遗留下的石碑犹如历史的见证者般静静的注视着他。
他看着这块石碑,心中默念了一遍那句犹如谶言的诗句,于心底发问道:您是死于这石碑上镌刻的理想吗?
可惜斯人已逝,石碑静静矗立,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此时,先前被打断的那个问题再次浮现。
逃吗?
滕梓荆、老金头、史家镇,还有千千万万如他们一样的人,各种相似或不相似的人出现在脑海,面上带着淳朴的笑容朝他挥手。
最后出现的是叶轻眉,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温柔的注视着他,像是在静静的等待着他的决定。
范闲攥紧手中棉布:……不!我不逃!
死去的人在拽着我的衣角,如果连我都逃了,那么还有谁能听到他们的哭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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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信息差式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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