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周霁月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心激荡。苏婉清的话语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冲击着她二十二年人生建立起的认知壁垒。

她像往常一样陪母亲插花、出席家族聚会、阅读父亲带回的报纸，但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她的心思飘忽，常常对着窗外发呆，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租界花园的静谧，而是四平路血泊中老妇人涣散的眼神，是那个年轻“乱党”倒下时不甘的回眸，是暗夜街头邱烽看似笨拙却恰到好处的身影，是苏婉清眼中那簇坚定而灼热的光。

精致的生活突然变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人窒息。她开始有意识地翻阅报纸上那些她以前会快速掠过的社会新闻版块，字里行间读到的，是底层民众的苦难，是苛捐杂税，是工厂里暗无天日的劳作，是农村里不断传来的饥荒和骚动。她发现，自己从前所处的优渥环境，不过是这个疮痍遍地国度里一座脆弱的孤岛。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所学的知识、她拥有的能力，如果仅仅用于维系个人和家族的安逸，在那触目可及的苦难面前，显得多么自私和苍白。

契机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她独自去百货公司选购些衣物，回程时，车子路过工人聚居的棚户区边缘。恰巧目睹了一场劳资纠纷的尾声。几个衣衫褴褛的工人被如狼似虎的厂丁和警察推搡着押上警车，一个瘦弱的妇人哭喊着扑上去，却被粗暴地推开，跌倒在泥水里。周围是更多麻木或敢怒不敢言的面孔。

周霁月让福伯停车，她摇下车窗，灼热的空气裹挟着汗味和绝望扑面而来。她看到那个跌倒的妇人脸上混合着泥土和泪水的沟壑，看到她眼中如同四平路那个老妇人一样的、对命运任人宰割的绝望。

那一刻，所有的犹豫和彷徨似乎都被这**裸的现实击碎了。苏婉清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为你所见的苦难和不公，付出实际行动？”

她不愿意再只是看着。她不能。

回到家中，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拨通了苏婉清留下的那个隐秘号码。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婉清，我想好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苏婉清同样郑重的声音：“好。明天下午三点，圣心教堂。我在第三排忏悔室等你。”

圣心教堂是法租界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平日里游人不多，环境清幽。第二天，周霁月提前到了。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像任何一个前来祈祷或静思的信徒，走进空旷而肃穆的教堂。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洒下斑斓的光束，空气中弥漫着烛火和旧木的味道。

她在第三排长椅坐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不确定即将面对什么，是严厉的审查，是危险的考验，还是……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神父袍、戴着低檐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进了旁边的忏悔室隔间。木格窗后，传来一个低沉而平稳的、听不出年龄和明显特征的男声：

“迷途的羔羊，你有什么要向主忏悔的吗？”

周霁月深吸一口气，按照苏婉清事先的叮嘱，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暗语回应：“神父，我忏悔我的彷徨与怯懦。我渴望找到通往光明的道路，愿意为此奉献我的所有。”

隔间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审视她话语的真实性。随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少了些许宗教的套话，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严肃：

“同志，欢迎你做出这个勇敢的决定。但你必须清楚，你选择的这条路，布满荆棘，意味着你将告别过去安逸的生活，时刻面临危险、孤独，甚至牺牲。你的家庭、你的未来，都可能因此改变。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周霁月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她清晰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教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不后悔。我亲眼见过黑暗吞噬生命，不愿再独善其身。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考验。”

“……很好。”那个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些，“‘新月’同志。”

周霁月心中一凛，这是她的代号吗？

“你的情况，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你的背景、学识，尤其是你具备的某些……特殊技能，在未来的工作中或许能起到重要作用。但首先，你需要学习，需要理解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纪律、我们的工作方式。这比任何个人技能都重要。”

“我明白。”周霁月认真地点头。

“你的引路人会与你单线联系，负责你的初期学习和任务安排。记住三条铁律：第一，绝对忠诚，永不叛变；第二，严格保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第三，服从组织安排，个人意志服从集体需要。你能做到吗？”

“我能。”周霁月没有丝毫迟疑。她知道，从她踏入这间忏悔室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与过去的周家大小姐诀别了。

“具体的事项，你的引路人会与你详谈。现在，你可以离开了。愿信仰指引你。”声音恢复了神父的腔调。

周霁月知道会面结束了。她站起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像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告解，平静地走出了忏悔室，走出了教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街上车水马龙，感觉世界依旧，而她的内心已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恐惧依然存在，但对未来的期待，以及一种找到归属感和使命感的巨大力量，更强烈地充盈着她的心胸。

她不知道她的引路人会是谁，也不知道未来具体的道路会如何崎岖。但她知道，她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只能无助旁观的富家千金周霁月了。

她是“新月”。一道渴望刺破沉沉黑夜的新生光芒。

她抬起头，望向裴都灰蓝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依然浑浊，但她仿佛已经能闻到，那遥远而清新的、属于光明的气息。

某种东西，正在她心底破土而出，无可阻挡。

[吃瓜]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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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抉择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