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面

神女宫的外厅上矗立一名翠纱裙袍、气质出尘的妙龄女子。

她手持一柄银丝拂尘,周身仙风道骨的意境将寻常的五官衬得清新脱俗,像极当年的神女阿乐。

行如向盛装而来的阿乐行礼,口喊:“师父。”而她的目光落在同样身穿女裙的金簪的面容。

这一眼,怎么说呢?

相术师面对难得一见的帝王骨相的渴望,以及对于完美面相得极致追求。

行如的目光炯炯,从金簪的面上阅览她峥嵘圆满的一生。

饱满的天庭、圆润微凸的太阳穴,似提笔斜上云霄鬓中的轻涡长眉,再及幽深如渊海却澈明有神的双瞳,无一不是至尊有福之相的标配。

目光落在她极致完美的眼型轮廓,绝妙之处在于眼尾上勾,有夫却早死。

此女自信、坚韧,所向披靡,行事成竹在胸,拥有战胜世间一切风浪的神光意志。

秀挺如山脊的鼻骨,配上鬓发后浅露的清晰耳垂,欲气旺盛且精力充沛。两颊肌理顺滑,颌骨清晰,日后子孙延绵。

厚薄匀称的双唇,不语吟笑。

因行如放肆的目光而微微敛平,随金簪眼神的变化,生出一股不怒自威,不言有声的皇者气度。

行如想到民间对她褒贬不一的传言,仿佛看到一只大鹏金翅鸟,炯炯蕴金火的目光、曲张锋锐的勾爪,张开代表盛世明君的金色羽翼,携裹滔天的皇族气度直扑而来,压得她双膝一软,却被金簪撑住手肘。

“哎……”金簪扶住行如,这人当真是怪。

仅仅是这不经意的出手动作,彻底征服行如的心。

她绽开严肃的面容,朝金簪露出微笑。她轻轻地松开金簪的手臂,顺左膝略重的膝弯力量,单膝跪在金簪的身前。

行如低下一直俯于世间常人的头颅,铿锵有力道:“星象师行如见过女帝陛下。

陛下乃是天之骄子,翱翔于风天云海,它日必破重霾,直上九霄。行如愿效忠女帝陛下,奉陛下为主,此生追随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簪的眉心轻动,在阿乐望来时,神色有一瞬间了然。

她以双手搀起行如,目光里没有惊讶。因为行如得一眼泄露甘被臣服的心意,以及星象师愿意追随天道的决意。

“你叫……行如。”

“是,陛下。行如乃是阿乐的徒弟,手中掌握胜争三百二十人密探,擅长谍报、刺杀、查朝、军两地秘事。”行如巴巴将手中的底牌亮出,“而且,自月辉君故去后,我将谍探改为行商,散于四方重城行走,有时也会兼职走镖,积累些钱财支付用度。

除此外,我是观星师,于‘天时’上专营有术,于战时谋略颇有论见,曾是南蜀府君的座上宾。

另外,我会观面相,陛下您……”

金簪抬手下压,阻止行如继续说下去。

她是有些喜出望外,也觉得挺有趣。行如是阿乐说得礼物吗?

“小金簪,走吧。”阿乐抿唇吟笑,眸中未有一丝惊讶。

她懂徒儿的举动。

一位女性星象师之所以会护下金簪,是因为难能可贵的女帝面相,以及生来所携的救世命格。

大周千余年,女帝只出现两人,多数时候是男人当政。

现今的女性,但凡读过书,谁不期待轩辕仙姬、轩辕伯姬再世时的自由年代。

偏南的南蜀、南旋道府等地,保留女子持家主事的传统。

越靠近京都、东都等地、洛川江岸几大府,多以男权当道。女子不仅不能出府自立,而且沦落为妾室无名者,比比皆是。

女子,几为财物。

男子当家,府中若有余财,小妾如云、宠妾灭妻之举,屡见不鲜。

行如受过的苦,来自于她的父亲和可怜的姨娘。

遂而,行如崇尚女帝统治天下,想令天下女子不被古板教条束缚。她是狂热的女帝崇拜者。这是她愿意拜服金簪的理由。

行如在前领路,带阿乐和金簪穿过后堂。

她开启书房的机关,领两人兜兜转转进入一座寒凉的山洞。

数名黑衣人围住重伤的轩辕日照,对于他身上的十二支凤凰连弩无能为力。

这种箭镞十分特殊,易穿皮毛入体,入体后旋炸开的倒刺更不易取。

这是对付摩尔狼群的必杀箭镞。

一只箭镞已经令中箭者痛不欲生,而轩辕日照身上整整插满十二支,其中一支贯穿左胸,根本无力回天。

阿乐的眸里盈上一种名为宿命的复杂情感。

她轻轻地唤道:“照儿。”

轩辕日照奄奄一息地眯开眼睛,凝望向阿乐,张口就是血水。他的目光在寻找行如,却见到轩辕金簪。

惊讶之中,眯开的眼睛豁然大睁,凶光外露。

肚腹中的积血因气急而返流入喉,窜进本就破损的肺。

“嗬嗬……”

轩辕日照死死地瞪向金簪,被阿乐紧紧地抱在怀。他的手抓在阿乐的衣袖,迷离中狠盯在金簪的脸上。尽管他重伤垂死,却是神智清醒。他认出轩辕金簪,终是不留一字,气绝身亡。

行如站在金簪身后的半步位置,敛去眸中的复杂情感,低声道:“日照知道陛下。因为他把陛下想象成夺走他母亲的仇人。他被月辉君封为少君前,被田宁等人轻视,说他是妖女所生,受尽旁人的欺辱。

后来,师父向月辉君服软,帮月辉君筹谋做大。日照君才享受到如今少君的待遇。”

金簪想象不出轩辕日照的生平,只知道……阿乐不像她原本表现出来得那么淡定。

阿乐知道轩辕日照的命数,屈服于命数给予的命运。

她算到轩辕日照的死期,对此做平常心对待。但是,当她真正面对轩辕日照的死去,才会深切地痛到……哭都表达不尽哀伤。

“师父,”行如上前揽住默默流泪的阿乐,轻声道,“这些箭镞是寒雪关对付摩尔人的利器,极有可能是楚甲子得那些部下。”

阿乐轻轻地摇头,侧身朝金簪道:“小金簪,今日一别真就永别。

行如认你为主,日后会帮你。她所拥有的能量比你想象得要大。”她又朝行如道,“盛世谏臣,乱世忠臣。阿如,既已认主,快去安排吧。

我与簪儿再说几句话,你让他们都离开吧。”

行如明了师父的用意,跪在地上向她磕三个头,而后将所有人都招走。

金簪走近阿乐,帮她将轩辕日照身上的箭镞一根根折断,尽量让尸身看起来美观。

阿乐轻声道:“小金簪,我反抗命运,迎来得是更大的灾难。笼中鸟、槛中兽,被当成奇珍。

你懂那种被困在小小一隅,如何努力挣扎都无处求生的困顿感觉吗?”

她不需要金簪的回答,继续道:“这个孩子呱呱落地,长至六岁,无意中我看出他的短命之相。我与他保持距离,而他不依不饶地撞过来。后来,我屈服了。”

阿乐握住金簪沾满轩辕日照血的手,飘忽道:“你体内的金蝉蛊王吞吃原本种在体内的情蛊,才会出现掌心的红痕。

若你仔细点就会发现,这是姻缘和命线相捆绑的线。

这条线是对抗命运的线。

小金簪,阿乐真为你担忧。但是,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顺命或抗命,皆在你一念。

佛说:万般皆苦,自渡求解。阿乐求错路,渡己之法便是顺命。

阿乐希望,小金簪不要步阿乐的后尘。”

金簪没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凝目在掌心的红痕,听到阿乐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尽信命数之说。”语罢,阿乐徐徐地倒向轩辕日照的胸口。

金簪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肚腹处。

她一把拉出阿乐的手,瞧见深入肚腹的匕首。嫣红的血顺刀柄滴落,熏染在盛装打扮的阿乐的裙摆,刺红金簪的眼眸。

金簪嚅动唇齿,眼泪滑落在下颚。她俯身拥抱阿乐,泪水落在嫣红的袍摆上,化出一朵深浅有序的梅花。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也哽不出一声。

阿乐噙一抹笑,在金簪的拥抱下缓缓地闭上眼睛,躺在她的孩子身边永远的安眠。

【照儿啊,阿娘不会再惦念旁人的面相而忽视你。阿娘和你一起走。】

金簪浑身无力,踉跄地站起来。

她俯首这对生死相随的母子,颤抖双唇,哽声呢喃:“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阿乐,你就没有想过,活着替他报仇吗?

于你而言,命,已经如此可怕吗?

我轩辕金簪蒙你开悟明智,就被授法知命不认。

孙太傅言: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志劳心。何以到你这,写在脸上的命数就是答案。曾经的你,明明那么勇敢……勇敢过的……”

金簪仰首憋回最后的脆弱。

【神女阿乐,朕惦念近二十年的人,再次相见、如此相离。你教我不认命,终究你认了命。呵……】

“哈哈哈……”

巨兽在金簪的心底盘旋,冲口而出的癫狂笑意几近令她神伤。

父皇被慕容涛枭首示城楼,金簪对此默然无言;

母后在眼前坠崖,金簪心痛,亦无多语。

但是,神女阿乐啊,那个曾经挡在金簪身前的女子,以身护她命的女子,一手联合朝臣送她上太女位的女子啊……她曾经信命不认,如今却屈服于命理之术躺在此地。

金簪失魂落魄地踉跄而行,一步一息,深深将这股愤怒压入心底。她停步转身,最后望一眼那对母子,齿口清晰道:“季飞扬……你真好!”好歹毒的杀招、可怕可恨的布局。

金簪手握一支没有箭镞的箭杆,踩坚定的步伐离开这方阴凉的洞穴。

行如上前道:“主上……”

金簪的目光轻若羽翼地扫过她的面容,收敛目中的深意。对于星象师、术师这类人,看尽命理、已无余情,大概是他们的共性。

她轻声道:“天要亮了,我得去山下的无名庄与人汇合。”

“恐怕去不了。楚甲子一行人从西门出胜城。西南诸地多山川,一条道经过一座山,就已相隔几十里。

我们在南城门外三十里,想要去西面,得绕道南瞻道府,再经月罗府北,返回荷卿道府。”行如解释道。

“我回胜城,如今轩辕日照已故,胜城群龙无首,乃是介入得最好时机。”金簪转眸道。

行如甩下拂尘,再次摇头:“我散在胜城探子,被月罗府的月影暗探打得无法还手。如今,胜城实际上属于田宁,暗地里有月罗府的影子。

他们的少主季飞扬正在城中。”

金簪垂眸,耳闻川丫头的喊声,疾步出这方洞厅。

“川丫头,你怎么来了?”

川丫头急切道:“夫人快走。一伙身穿黑绸的刺客拿弩箭杀来,说是要捉你。白头发的爷爷挡住他们,让我上山寻你。”

金簪心思急转。只怕轩辕紫琴凶多吉少。她与行如的目光相较:“季飞扬。如今,他才是胜城的鬼魅。”

行如立时道:“那来得应该是月影探子。”

她吩咐手下五人前去抵挡刺客,又朝金簪道,“主上从神女宫的后山暗道离开,避开这些人。”

金簪拉上东方川,跟在行如身后行动。

她环顾己方势力,加上行如,不过五个打手。若是季飞扬不顾情面,恐怕抵挡不住他的人。

金簪当机立断,朝行如道:“你可有办法回城?”

行如掌管胜争暗探,自有出入门路。

“有。”

金簪执意回胜城。

若是能拿下胜城,才能破坏季飞扬此局。

若让季飞扬成功,胜争西南诸地只会是季氏争夺天下的据点。

若没有行如,金簪让就让了这块肉。如今行如在手,她便有一争之力。阿乐说得没错,行如确实十分有用。

行如带金簪和东方川从后山离开,一驾马车直奔胜城。

江城子和何秋刀在暗中行动,撞上金簪这一行人。

金簪当即将胜城内的情况说明,拉两人一起随行如入城。

胜城经过一夜兵乱,街上萧条无人。挨家挨户躲在屋内,连烟火都没有冒。

江城子一直想问金簪发生什么事,好端端去借宿还拉来这么一帮人。但是,金簪身边有行如,另有数人护她,连靠近金簪都要通报。

这时候,江城子认清的现实再次窜出来。

【这个落魄的女人一朝风云际会,就会翱翔于九天。她从来不是普通女人。】

午间时,行如的人前来汇报:“西城门被田宁派兵严守,根本出不去。另外,仇长庆带人回来,随行还有月罗府轻骑营,正在城外叫阵。”

金簪听后,了然道:“月罗府挑起这一切,却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我们不过是他局中意外。我想要去见田宁。”

江城子前来探听头儿他们的消息,闻言高声道:“不能去。”

金簪听到他的声音,令行如将人放进室,问江城子道:“为何不能去?”

江城子拱手行礼,这期间整理思路,缓声道:“经昨日行宫政变,我等可知田宁此人贪功,行事不计后果。

月辉君是守城之人,人在时,尚能镇住田宁。

如今时局,无人可以制衡田宁。

城外的仇长庆也是将领,甚至在田宁之下。如今日照君下落不明,不论仇长庆是否忠君,都会选择攻城。此战,不可避免。去与不去,意义不大。”

金簪的目光落在行如处,淡声道:“日照君已于昨夜身故。如今,月辉除此子外,在城中尚有血缘亲属?”

行如叹道:“月辉君只有日照君一个孩子。”你要说他不爱师父,也不能断言。但你要说他多爱师父,将人囚在神女宫近二十年,也谈不上爱。

“但是,月辉君有胞弟,名为月满,其有一子,名为日冕。”

江城子轻呵了声:“夫人,若你要见便见这日冕。以日冕之名,才能收服仇长庆和田宁两人。”

金簪默思,朝行如道:“日冕在何处?”

“城东清心馆。他的爱好比较特殊,曾被月辉君痛斥而远离行宫。”行如兀得一笑,“主上,大可一见此人。”

金簪颔首,目光落在江城子处:“你们的头儿救出楚甲子,但是被月影探子逼得往城西而去。若我所猜不错,恐怕他们现在躲在郊外山野。”

江城子摇头道:“头儿不会丢下你。”在金簪诧异,行如眯眸的情景下,他认真道,“头儿信守承诺,与你有约就不会丢下你。

这些人困住我,不让我和秋刀离开。若夫人允许,请让我们去城里寻一番。”

金簪见行如垂头,敛眸道:“川丫头知道她家住址,你带她一起去找。”

“多谢。”江城子的目光扫过神色微凛的行如,转身离去。

晚间,胜城下起暴雨。一行蓑衣穿过雨幕,进入城东偏处的清心馆。金簪一入馆内,就被人拦了道。

“呵,姑娘,这地儿可不是良家女子来处。”一身青衫的文弱男子细细地扫过金簪的面容,又笑道,“女生男貌,却不失柔和。你这种……若是男子,我家馆主是最最喜欢了。”

金簪抽了下眉心,淡声道:“你家馆主好龙阳?”

“哈哈哈……”男人环顾自家的厅室,往左右一点,全是清一色文弱男子,放浪的眼神似在说:明知故问啊。

但是,金簪来此就已经得了行如的情报:日冕此人喜男色,是他的保命之道。他真正的爱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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