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老师!贵芹姐!”
这时,有人从大门外走进来,离老远便亲热地打着招呼。不用问,来的指定是本地人,乘船的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
众人的目光被呼喊声吸引过去,只见两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一前一后步入大厅。他俩都有着一副好身板,肩宽背厚,四肢健硕,均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可惜前面的这位身有残疾,端平右手往怀里卷曲着,似要给自己来个窝心拳。又像在模仿托塔李天王的扮相,与天王有着同样通红通红的一张脸,只是七宝玲珑塔不在身边,不知又拿去扣住何方妖孽了。他的腿也没有幸免,留下了后遗症,但不十分严重,只是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蹒跚前行,似在表演神剧里的一往向前。别看这位头发花白、鬓角染雪,以为是患病愁白了头,可从笑嘻嘻开朗随和的精神头看,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如今得脑血栓的太多啦,来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呀。”老男人本是多情善感的人,不禁打心底里发出感叹,耳濡目染周围的病人,一个个就是这么个造型嘛。
再看后面的那位挑着副担子,前后各担着三个大纸壳盒子,沉甸甸的,前面最上层是个未拆包装的打气泵。不知是货物过重,还是不加小心扭伤了腰,他身体前倾弓着背,有意无意间略微向一侧歪斜,应该是这个姿势能使他更舒服些吧。
“樊老师,你旅游回来啦?”红脸汉子说起话来并未带着本地口音,看他的神情举止落落大方,是个出外闯荡见过世面的人。
“回来啦!是喃们俩呀,永顺,喃出岛来干横么?有啥事吗?永惠,来上货呀?”女教师见是熟人,心情愉悦地招着手。
“我去镇子买个打气泵,气球、汽艇、救生圈都得打气呀,我那个用脚踩的坏了,这回换个电动的,又快又省劲儿。”残疾汉子回答道,他又转向白头套,“贵芹姐,你去市里看柱子呀?”
被问及的往前推了下篮子,似有意给他看,“是去市里,可不是看俺家柱的,到医院看俺二哥永辉。”
“老支书住院啦?得的是啥病啊?”这个消息明显是残疾人未曾听说的。
刚刚探视过的女人简要说明了情况,还着重强调病来的太突然,原本身体健健康康没毛病。
“败扯了,啥没毛病啊,俺们岛里的薛大夫都说了,上回永辉哥回岛子还找他看病呢,薛大夫给他把的脉,是阴也虚阳也虚,气也虚血也虚,让他注意休息,合理饮食。永辉哥说身不由己呀,这个请,那个请,应酬多,方方面面哪个聚会不去都会得罪人,酒不喝透处不出感情来。”挑担子的汉子已经将货物放下,左右前后转动脖子,同时两只手一抓一放活动着血脉,还交替揉着大拇指、食指和中指。
“四虚干部真是身不由己呀,上帝给了人们有限的力量,却给了无限的**。”同伴噗呲笑出声来,“恐怕现在他得五虚了,说是国家要倒查二十年,他在岛上干的有些事儿可不禁推敲啊,他能不心虚吗?”
白头套毕竟与支书是堂兄妹,自然要向着自家亲戚了,“永顺,败瞎咧咧!说话得负责任。虽说俺们不是一个老祖宗,可从毛文龙那儿论,干儿干孙的后代,还算是一家的,都姓毛。二哥都病成那样了,喃咋还说这话呢?不厚道。”
“呵呵,还用别人说呀,自己干啥亏心事儿肚子里没逼数啊?我给你数数啊,麂子岛养殖基地股市做假账的事儿、没经过村委会擅自将大庙承包出去、海上皇宫烂尾工程,还有这新码头草率上马预算超标,小学校新建的教室被他占为己有,给大儿子做婚房用,至今还赖着不还,樊老师你比谁都清楚吧?”看女教师疑疑迟迟尴尬地嘎巴着嘴,对于这个表态汉子是意料之中的,他并未理会接着又说,“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比起他儿子办公司的事是九牛一毛,小巫见大巫。我就纳闷了,买远洋捕捞船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吃死工资攒一辈子钱,也买不起一条船啊。”
支书的堂妹不服气地申辩着,“人家毛洋是贷款啊,二哥亲口说的,喃可不能往他身上扣屎盆子啊。二哥一辈子清清白白的,退休后快快乐乐地好着呢。”
“拉倒!快乐不快乐是个秘密,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和四面的墙壁知道。我也不跟你掰扯啦,干了违法的事儿,自然有人查他。他又没贪我的钱,也没给你半毛钱好处,我们犯不着为他争得鸡皮酸脸的。我猜呀,他一头攮在地上,兴许是那个电话给刺激的。”
白头套呲牙斜眼撇着嘴,“看把喃能的,还成侦探了,电话说啥喃听见啦?喃回来就不应该去海滩看摊儿,应该派你去干永斌的活儿,给毛海当辅警。你就偷着乐吧,就俺们三个听喃这么埋汰永辉,若是让他家老二听到,非得卷死喃不可。”
“我既然敢说,就不怕他们知道,毛老二大可放马过来,他那个警察是咋当上的谁不知道啊?他的事儿我不想管,毕竟人家管我叫声叔。可他爸永辉另论,当初是他逼得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浪迹天涯。你记住哈,罪恶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现在我都这样了,有今天没有明天的,还怕啥呀?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呗。”残疾人越说越激动,浑身颤抖像打摆子。
看他如此亢奋,白头套有所忌惮不再硬刚了,女教师从中打着圆场,“永顺、贵芹,不稀吵吵吧,都少说两句哈,过去的事儿过去了,败翻陈年旧账啦。像贵芹说的,大家一个姓,从明末天启三年喃们毛姓就住在一个岛上,打断骨头连着筋呢,窝里斗让外人笑唤。老支书要是真有事儿,有公检法整治他呢,没凭没据的不好乱说。”
青筋暴露的汉子脸涨得更红,他也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啦,便借坡下驴不再斗嘴。情绪稍事稳定后,没话找话缓和气氛,“樊老师,出去有些日子了,都去哪儿玩啦?”
“走了一大圈,老鼻子地方啦,总共出去七八天呢,飞机去飞机回,可把俺累毁了。”谈到旅游正中女教师的下怀,她立马神采飞扬起来,脸上似被摄影师打上了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路之上的奇闻逸事、风景美食,“咯咯,喃看俺没出息的样子,不怕喃们笑唤,上次旅游还是三十年前,跟俺们家老毛结婚去了趟北京。比不上永顺做过海员,七大洲五大洋都去了个遍。”
残疾人一直静静地听着,还抿着嘴报以微笑,眼角处挤出的褶子像摇摆的鱼尾。当人家转而恭维自己时,他将脑袋晃得如同拨楞鼓一般,“嗨,可没有啊,我就是个远洋货船的水手,专跑东南亚的航线,只去过新加坡、吉隆坡、科伦坡几个地方。”
白头套也不再纠结刚才的纷争了,反而觉得人家说的那些事确实有问题。她忍不住笑了,似听到什么逗乐的事儿,“永顺兄弟,喃这几年净爬坡啦?这个坡,那个坡的,听起来不像是跑船,倒像是拉人力车去了。呃,跑船挣得多吧?说给的是美元。俺们家的柱的怎么样?年轻能吃苦,喃有门路把他弄上船拿个管理岗吗?”
“我那大外甥不错呀,当个大副二副绰绰有余。”叫做永顺的煞有介事地夸赞道,然后话锋一转认真起来,“可出海不如在厂子里上班,更没有你家姐夫当村委会计那么滋润。大风大浪不用说,出去一趟就得几个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成天在海里漂着,偶尔遇到个飓风可真吓人。姐姐,你放心柱子啊?”
“那可不成!俺们家就柱的一根独苗苗,养这么大容易吗?他要是掉海里了,还让俺活不?他们老肖家不是要断香火了嘛。”
女人立刻改变了主意,像踩到了猫尾巴扯着脖子嚷,夸张得五官都挪了位。同样神情大变的还有水手,两只眸子瞬间黯淡无光了,神情低落,全没有了之前的活络气。
教师一定清楚突变的缘故,马上将话题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永惠,喃咋不坐呀?腰脱又犯啦?”
扶着椅背的中年人痛苦地咧了咧嘴,眉头拧成个大疙瘩,“樊大姐,喃不知道,喃这病熊人啊,坐不住,坐下疼得更邪乎啦。换常多坐一会儿哈,就站不起来了。嗯,挺长时间没犯了,俺邀么是前几天闲的,去扁担礁下蟹笼着了凉,昨晌午出岛上货就感到不愉作,清早一使劲还大发啦。”
“九弟,不行就躺一会儿呗,直直腰,这几个纸盒子还得挑回去呢。我这手脚不给力,也帮不上忙啊,还得你替我拿着打气泵,怪不好意思的。”残疾人建议同伴歇一歇,“有这么多空座儿,你又是这个病,没人笑话你的,躺下,躺下。老哥,麻烦你往那边挪挪,我这弟弟腰有病,在这儿躺一会儿哈。”他向旁边的老男人恳请道。
“那有啥麻烦的?举手之劳嘛,这辈子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病吾地?”人家是病人,理当提供方便,挪个位置还不容易,老人当即起身让出足够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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