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是猝然在耳边炸开的一道冰棱。

冷，硬，还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温年因为高度专注于游戏而构筑起来的屏障，将他猛地拽回了冰冷的现实。

“你在做什么？”

温年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绷得像一块被拉伸到极致的铁皮。

他僵住了。

手指，还悬在键盘的上方，保持着按下最后一个技能的姿态。

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凉意，从尾椎骨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顾凛川……

他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的？

他看了多久了？他看到了什么？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像失控的电流一样，在他的大脑里疯狂乱窜，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恐惧，在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脑音箱里，还在传来游戏里那激烈厮杀的背景音乐和技能音效。那声音，在此刻听来，是如此的刺耳，如此的……罪证确凿。

温年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敢回头。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一样，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那股熟悉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雪松气息，再一次无孔不入地侵袭了他的嗅觉。这一次，气息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冷意。

就在温年以为自己即将因为在上班时间摸鱼，而被当场宣判死刑的时候……

屏幕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刻。

他因为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那致命的一秒停顿，彻底葬送了自己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

那个被他锁定的白色身影“长风入怀”，几乎是在他停手的同一时间，就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破绽。

一套流利至极的连招，瞬间爆发！

屏幕上，属于“晚来风急”的血条，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泻到底，瞬间清空。

温年的整个屏幕，倏地一下，变成了黑白色。

【你已被玩家 [长风入怀] 重伤。】

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在屏幕中央缓缓浮现。

输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温年死死地盯着那片灰败的画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疼。

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巨大的威胁，满心满眼，都是那功亏一篑的不甘和懊恼。

然而，更让他感到屈辱的，还在后面。

击败他之后，那个一身白衣的万花，并没有像往常的胜利者一样，立即转身离去，或是得意洋洋地在他身边做出什么嘲讽的动作。

他只是……缓步走到了“晚来风急”倒下的地方。

然后，停住了脚步。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他的尸体旁边，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在黑戈壁漫天的黄沙中，像一尊沉默的，没有感情的玉雕。

温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守尸吗？

这不像他的风格。

就在温年疑惑不解的时候，聊天框里，突然跳出了一行白色的字。

是近聊频道。

只有距离非常近的玩家，才能看到。

[近聊] 长风入怀：反应慢了。

短短四个字。

没有感叹号，没有嘲讽的语气词，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客观不过的事实。

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带给温年的冲击，却比任何恶毒的辱骂和嘲讽，都要来得更加巨大。

那是一种，从实力层面上，彻彻底底的，居高临下的碾压和……评判。

他说，你反应慢了。

不是“你输了”，也不是“你菜”，而是“你反应慢了”。

他甚至，点出了他失败的原因。

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所有的操作，所有的意图。甚至连他最后那因为分神而导致的停顿，都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轰！”

温年感觉自己大脑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屈辱感，从胸腔深处猛地窜了上来，直冲他的头顶。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关节泛白，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气得，几乎想要一拳砸在面前的键盘上！

这个傻逼！这个哑巴花哥！这个手下败将！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

白天，被顾凛川用那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按在工位上，一遍遍地审视，一遍遍地剖析。

现在，到了晚上，在唯一能让他喘息的游戏世界里，还要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宿敌，用同样的方式，进行无情的嘲讽和碾压！

欺人太甚！

温年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的理智，已经被怒火彻底烧成了灰烬。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顾凛川，什么加班，什么会不会被开除……

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嚣张到极点的白衣万花，骂到狗血淋头！

他颤抖着手，将手指移向了键盘，刚要敲下回车键，打开聊天输入框——

“休息好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一次，不轻不重地，从身后飘了过来。

这一次，声音里似乎没有了刚才那种探究的意味，只是很平静地，像是在随口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平静的语调，听在温年耳朵里，却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温年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从椅子上差点弹起来。

他刚刚燃起的满腔怒火，就像是被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熄灭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惧和后怕。

他的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Alt Tab！

他的手指，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在键盘上按下了快捷键。

屏幕上那片灰白的，充满了屈辱的游戏画面，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他看了一整天，已经快要看吐了的数据模型界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做完这一切，温年才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自己的头。

他甚至不敢抬眼，只能将目光，落在顾凛川那被西装裤包裹着的，修长笔直的腿上。

他看到那双锃亮的，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就停在他的椅子旁边，距离他，不到半米。

温年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有些干涩和发飘。

“顾……顾总。”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厉害，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好了。休息好了。”

顾凛川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温年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头顶上。

灼热，沉重。

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温年低着头，紧张得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完了。

他肯定都看到了。

自己上班时间打游戏，还打得那么激烈，那么投入……

这下死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十几秒，但在温年的感觉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

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了那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模型看懂了？”

温年猛地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没有提游戏的事情？

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顾不上去思考顾凛川为什么会放过自己，只是像一个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样，拼命地点头。

“懂……懂了！看懂了！”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急切的，讨好的意味，“您修改得非常清晰，核心逻辑一下子就明确了，我……”

“那就再建一个。”

顾凛"川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就像是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小事。

温年后面的话，一下子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他刚刚说什么？

再……再建一个？

温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终于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

在办公室清冷的灯光下，那双眼睛，像是两潭深邃的寒泉，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倒映着他此刻惊愕又狼狈的脸。

顾凛川的表情，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他俯下身，一只手撑在了温年的椅背上，另一只手，则伸过来，拿起了温年桌上的鼠标。

他的身体，再一次，靠近了。

那股浓烈的雪松气息，再一次，将温年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起来。

这一次，温年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微凉的指尖，在拿起鼠标的时候，不经意间，擦过了自己的手背。

那触感，一掠而过，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顾凛川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握着鼠标，在屏幕上快速地操作着，调出了另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复杂原始数据库。

“用刚才的逻辑，把这个模型，重新建一遍。”

他的声音，很近，就响在温年的耳边。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起一阵阵，细小的，让他头皮发麻的战栗。

“一个小时。”

顾凛川松开鼠标，直起身子，丢下了最后一句不容置喙的命令。

“建不完，你知道后果。”

说完，他便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温年一个人，还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麻的数据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被顾凛川指尖擦过的手背。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的触感。

温年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

顾凛川……就这么走了？

他没有骂他，没有罚他，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关于游戏的话。

他只是……又给他布置了一个，更加变态的工作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

温年呆呆地坐了很久，才终于从那种极致的紧张和后怕中，慢慢缓过神来。

然后，一股更加强烈的，被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憋屈，再一次，从心底深处，翻涌了上来。

他猛地想起了游戏里的事情。

那个白衣万花！

那个囂张地，在他的尸体旁，留下“反应慢了”四个字的混蛋！

他甚至，都来不及骂回去！

温年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把游戏界面再切回来。

可是，他的手指，在碰到键盘的那一刻，又猛地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然后，又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庞大的，几乎不可能在一个小时内完成的任务。

温年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那口气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深切的无力感。

他最终，还是没有把游戏切回来。

他知道，他没有那个时间了。

他也知道，就算他现在回去，那个白衣万花，也早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嚣张的家伙，从容地，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然后，潇洒离去。

而他，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只能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全都和着血，硬生生地，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这种感觉，无力，又憋闷。

就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

温年睁开眼睛，眼底，是一片压抑的，猩红的血丝。

他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握着鼠标的手，青筋暴起。

长风入怀……

顾凛川……

白天，和黑夜。

现实，和虚拟。

为什么，他总是，被这些家伙，吃得死死的？

温年不知道，在隔壁那间灯火通明的总裁办公室里，顾凛川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

他的面前，并没有任何文件。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台笔记本电脑。

电脑的屏幕上，赫然便是温年刚刚退出的那个游戏界面。

画面，同样停留在了黑戈壁那片苍凉肃杀的土地上。

一个穿着纯白校服的万花角色，正静静地站在复活点的旁边。

他的ID，正是——

长风入怀。

顾凛川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聊天框里，弹出了一个私聊的对话窗口。

对方的ID，是“一剑光寒”。

[你]：号还你。

[一剑光寒]：！！！川哥！你这么快就下线了？怎么样怎么样？手感找回来了没？那个晚来风急是不是被你杀得屁滚尿流？！

顾凛川看着屏幕上那个咋咋呼呼的ID，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回复对方那连珠炮似的问题，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向了游戏画面的左下角。

在那里，系统战斗记录，还在一行一行地，清晰地滚动着。

【你对玩家 [晚来风急] 使用了 [兰摧玉折]。】

【你对玩家 [晚来风急] 使用了 [钟林毓秀]。】

【你对玩家 [晚来风急] 使用了 [商阳指]。】

......

【玩家 [晚来风急] 对你使用了 [孤影化双]。】

【玩家 [晚来风急] 重伤了。】

......

顾凛川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那一行“孤影化双”的记录上。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最后那个意外，如果不是那个路过的小号，如果不是那个小职员……反应慢了。

那么此刻，躺在地上的，很可能，就是他。

还挺厉害。

顾凛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弧度。

他关掉了对话框，操控着“长风入怀”，转身，离去。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种，在棋盘上，终于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所产生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尤其，当这个对手，此刻，就坐在他隔壁的办公室里，正为了他布置下的任务，而焦头烂额。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似乎……变得有些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