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
他扶着顾凛川的胳膊,任由那个高大的、滚烫的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
可他却感觉不到。
他的所有感官仿佛都失灵了,只剩下耳边,还在不断地、疯狂地回响着顾凛川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说……什么?
睡一会儿?
温年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彻底烧毁了CPU的电脑。
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那个支撑着顾凛川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玄关那片交织在一起的、昏暗的影子。
顾凛川靠在他的身上,呼吸粗重而又灼热。每一次吐息,都像是一团带着火星的羽毛,轻轻扫过温年的耳廓和脖颈,带来一阵让他头皮发麻的、战栗的痒。
他似乎是真的撑不住了,身体的重量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温年被他压得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脚后跟轻轻磕在了门槛上。
这一下轻微的撞击,总算是将他游离的神思给拉回来了一点。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几乎要站不住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眉头,即便是此刻,也是紧紧地皱着,仿佛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不为人知的痛苦。
理智,终于艰难地在温年那片混沌的脑海里重新上线。
他不能就让他这样堵在门口。
无论如何,都不能。
温年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却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有些颤抖。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开口道:“你……先进来。”
说着,他便半扶半抱地将顾凛川那具沉重的身体往房间里拖。
顾凛川很顺从,几乎是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他,任由他摆布。
他的顺从,让温年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变得更加浓重了。
从玄关到客厅,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
温年却走得异常艰难。
他将顾凛川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个过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当顾凛川的身体终于陷入柔软的沙发里时,温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借着喘息的间隙,悄悄地打量着沙发上的那个男人。
顾凛川就那样,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陷在沙发里。
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他那个白色的枕头。
黑色的丝质睡袍,因为刚才的拉扯而变得有些凌乱,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小片线条紧实的胸膛。
他的头歪向一边,靠在沙发背上,呼吸听起来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温年的心也跟着稍稍地放下来了一点。
或许……他只是太累了。
或许,他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在沙发上应该也可以……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的脑海里形成。
那个原本闭着眼睛的男人,却忽然又睁开了眼。
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穿过客厅里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温年的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带着那种让温年无法抗拒的、**裸的乞求。
他看着温年,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
温年鬼使神差地就站直了身体,等着他的下文。
他以为他会说“谢谢”,或者“给我一杯水”。
可是,他没有。
顾凛川只是看着他,然后,用那沙哑到几乎失声的嗓音,提出了一个比刚才那个请求更加具体、也更加……让温年无法理解的要求。
他说:“分我一半床。”
这一次,温年听清楚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彻底愣住了。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惊雷从头到脚给劈中了。
外焦里嫩。
他……说什么?
分他……一半床?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温年看着那个抱着枕头,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自己沙发上的男人,大脑再一次陷入了彻底的空白。
这个状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是该震惊?愤怒?还是……觉得荒谬?
他只是那样呆呆地站着。
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却突然接收到了乱码指令的机器人,彻底卡机了。
顾凛川看着他毫无反应的样子,眼底那仅有的一点点光亮,似乎也开始变得黯淡了下去。
他抓着枕头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节白得骇人。
他似乎是把温年的沉默当成了一种无声的拒绝。
一股肉眼可见的绝望气息,开始从他的身上弥漫开来。
他像是鼓起了最后的、所有的勇气,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微弱的颤抖。
“分我一半床,”他看着温年,几乎是在哀求,“可以吗?”
“轰——!”
这句话像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终于在温年的耳边被引爆了。
那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整个脑袋都跟着一阵阵地发晕。
他的心脏在沉寂了几秒之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速度,疯狂地擂动了起来。
“咚!咚!咚!”
那声音又快又重,一下一下,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让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让另一个男人分他一半床?
这简直是……疯了!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与慌乱的情绪,猛地就从温年的心底窜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拒绝。
这是最正常、也最正确的反应。
他应该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异想天开的男人从自己的房间里赶出去!
可是……
当他的视线再一次对上顾凛川那双眼睛的时候。
那个“不”字,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也吐不出来。
也就在那一刻。
温年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了很多、很多的画面。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刻意遗忘的,属于顾凛川的另一面的画面。
他想起了在那个偏僻的、没有信号的旅馆里。
男人在深夜的噩梦中,发出的那种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只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那声音脆弱得让他的心都跟着揪成了一团。
他又想起了在自己发烧的那个晚上。
这个男人是怎样笨拙地、却又小心翼翼地照顾了自己一夜。
当他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是这个男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他发烫的额头。
也是这个男人,在他无意识地抓住那只手的时候,非但没有甩开,反而任由他依赖地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磨蹭着。
那种感觉,就像是抓住了一块可以让他安心停靠的浮木。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个清晨。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
男人就坐在他的床边,逆着光,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记得,当自己疲惫地再次陷入沉睡之前,有一个带着虔诚的、甚至可以说是珍而重之的吻,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个吻很轻,很轻。
却又很烫,很烫。
烫得仿佛要将他的皮肤都烙穿一个洞。
这些画面,就像是快进的电影片段,一帧一帧,清晰地在他的眼前飞速掠过。
将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坚硬的心理防线,冲击得摇摇欲坠。
外界眼中那个无所不能、杀伐果断、永远都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顾凛川。
此刻,就那样蜷缩在他的沙发上。
抱着一个枕头,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向他乞求着一席安睡之地。
他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这巨大的反差,让温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地攥住了。
密密麻麻的、酸涩的疼,从心脏的位置开始蔓延,一直涌上了他的眼眶。
羞耻、同情、慌乱、心软……
所有矛盾的、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交织着、翻涌着、拉扯着。
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惨烈的拔河比赛。
而他,就是那个被两股力量撕扯在中间的、快要断裂的绳子。
他看着顾凛川。
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渐渐失去了所有光彩的、漆黑的眼睛。
那里面,希冀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随时都会彻底归于黑暗。
温年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那座复古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声音,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久到,他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变得粘稠而又压抑,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久到,顾凛川眼中的那点光,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彻底地熄灭了。
男人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垂了下去。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悲哀。
他抱着枕头的手也松了一些。
似乎是终于放弃了。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算了。”
“当我没说……”
就在他准备撑着沙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
一个同样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忽然在寂静的客厅里响了起来。
“……床在里面。”
那个声音是温年的。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它就像是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就那样擅自从他的喉咙里跑了出来。
顾凛川起身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已经彻底陷入死寂的眸子里,因为温年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瞬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温年。
眼底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温年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浑身都不自在。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滚烫得厉害。
他不敢再去看顾凛川的眼睛,只能狼狈地移开视线,伸手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干涩。
“右边。”
他说。
说完这两个字,温年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响。
他听到沙发那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顾凛川站起来了。
然后是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带着一丝迟疑的、不确定的味道。
一步一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温年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手心里一片湿濡。
顾凛川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温年低着头,只能看到他那双踩在地毯上的光着的脚。
还有睡袍那截黑色的、丝滑的衣角。
两人都没有说话。
时间又一次陷入了停滞。
只是这一次,空气中那种压抑的、绝望的气息似乎消散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微妙、更加……让人心慌意乱的暧昧的因子,正在悄无声息地发酵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年才听到顾凛川那沙哑的声音又一次从他的头顶传了过来。
他说:“谢谢。”
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然后,温年就感觉到一阵微风从自己的身侧拂过。
是顾凛川抱着他的枕头,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走向了……那扇通往他私人空间的卧室的门。
温年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里。
直到他听到卧室里传来了床垫被轻轻压下去的声音。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一个怎样疯狂的决定。
他竟然同意了。
他竟然真的同意了,让顾凛川睡在他的床上……
这个认知,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让温年瞬间清醒了过来。
也让他瞬间后悔了。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卧室的方向。
卧室的门没有关。
借着客厅里透进去的微弱的光,他可以模糊地看到,那张大床上多出了一个躺着的人影。
那个人影一动不动。
仿佛只是刚一沾到枕头,就立刻陷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
温年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个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安稳的身影,心里那股刚刚升起的、想要冲进去把他赶走的冲动,又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算了。
温年自暴自弃地想。
反正……已经这样了。
他转过身,疲惫地走到了沙发边,坐了下来。
柔软的沙发还残留着属于顾凛川的体温和气息。
温年就那样靠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听着从卧室里传来的那道平稳而又悠长的呼吸声。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就跳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到底是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睡过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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