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了又升,直至高高悬于空中,毒得晃眼。
御花园内,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空气中热气蒸腾,似乎都被晒得扭曲。
古柏下,黄罗伞撑开一片阴凉。
顾北辰悠然坐于其下。身下是沁凉的冰丝垫,手边一碗冰镇酸梅汤还冒着丝丝凉气,与跪在滚烫石板地上的几个人形成了冰火两重天。
他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茶中浮沫,眼皮懒洋洋落在下跪的几人身上。
云隐恭谨杵在旁边,像尊石雕一动不动。
他的脚边是被五花大绑的两名太监。
苏清宴则站得稍远,毒日头直直照在他笔挺的背脊上,额角鼻尖已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只是抿着干燥的唇。
心中无声呐喊,顾北辰这下马威着实骇人。
“陛下,”云隐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掷地有声,“西苑废井一案已查明。”
他顿了顿看了眼众人:“经仵作验定,死者系后脑遭钝器重击致死,死亡时间约在七日前寅末卯初。关键证据在于,臣等在井边隐蔽处发现一小块深蓝布料,经比对,与涉事太监李四宫服肘部的新裂痕完全吻合。出入记录显示,案发时段仅有李四与太监王德进入过西苑,时间吻合。此外,在王德的靴底检出已干涸的人血残留。人证、物证俱在。”
云隐话音方落,做贼心虚的李四和王德暗暗对视了一眼。
李四登时像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指向苏清宴,声音尖得变了调:“陛下!冤、冤枉啊!是……是他!是苏侍卫!”
“那晚奴才们是去了西苑,可……可我们是瞧见苏侍卫鬼鬼祟祟从废井那边溜过来!他撞见我们,就威胁说不准说出去,不然要我们好看!还……还塞了银子堵我们的嘴!”
“至于衣服破了……陛下明鉴!您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撒谎啊!这、这一定是苏侍卫!他定是那晚暗中使绊,用内力或是暗器划破了奴才的衣服,奴才当时浑噩,还只当是被树枝勾破的!王德……王德他可以作证!”
他说着,慌里慌张地从怀里摸出两块小碎银。
王德也反应过来,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对对!李四没说谎!奴才可以作证。奴才靴子上的血也是路过踩到的。苏侍卫还说以后在宫里会关照我们,这就是封口费啊陛下!奴才们人微言轻,哪敢得罪御前的人……”
这反咬一口,时机和物证倒是配得挺准。苏清宴心下冷笑,这栽赃手段,拙劣得简直侮辱智商。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先对顾北辰行了一礼,声音平静且清晰:“陛下,能否容卑职先问他们几句?”
顾北辰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趣,用碗盖轻轻磕了磕碗沿,发出“吱吱”响声,算是准了。
苏清宴转向那两个太监,故作惊讶道:“你们说看见我从废井方向来,具体什么时辰?天色如何?我当时穿着什么颜色的侍卫服?手里可拿着佩刀?神色是慌还是稳?你们接银子时,我是用哪只手给的?当时还说了什么别的话?比如,我总得有个杀人的由头吧?”
一连串问题如连珠炮般砸下来,不急不缓,却针针见血。
也不等二人开口,苏清宴又续道:“陛下,请允许将他们分开审问。”
李四和王德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追问,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连苏清宴当时是“沉着脸”还是“冷笑”着威胁都说不一致,银子是“硬塞”还是“扔过来”也前言不搭后语。
苏清宴不再理会那两个漏洞百出的蠢人,转身,向顾北辰单膝跪下,声音清朗而从容:“陛下明鉴,容臣细述——”
“其一,若真是臣行凶并被人撞破,首当灭口,或施以重金彻底收买,岂会留下活口,还主动给予极易追查的寻常银两,徒留把柄?此举不合常理,更似有人刻意构陷。其二,云大人所获布片、血渍等物证,皆直指李、王二人,与臣并无干系。其三,此二人供词前后矛盾,连诬陷之辞都难以对应。”
苏清宴抬起头,日光落在他那张久经日晒、微微泛红的脸上,长睫下的目光却异常清亮。
他不闪不避地迎向顾北辰:“陛下,是非曲直,已可明辨。此二人不仅杀人害命,更蓄意诬陷侍卫,其心可诛!”
顾北辰手指几不可察地一屈,目光停留在苏清宴不卑不亢的脸上片刻,眼底有丝难以捉摸的深意一闪而过。
“唔……”顾北辰视凌厉扫向面如死灰的两个太监,语气竟带着几分无奈的惋惜,甚至轻轻叹了口气:“苏爱卿这番剖析,倒是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唉……朕一向以为,宫闱之内,纵有龃龉,也当以和睦为要。没曾想啊,今日这人证物证,竟都对你二人如此不利。实在令朕……痛心疾首。”
他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恨铁不成钢的样,眉头微蹙,俨然一个被蒙蔽、被辜负的仁君模样。
王德内心防线彻底被击垮,瘫在地上涕泪横流:“陛下饶命!奴才招,全都如实招。”
他抬起手,指向跪在旁侧的李四:“是死的小六子撞见李四偷摸跟宫外的人传递东西,他怕事发,就下了黑手!奴才……奴才就是帮他望风,搬了下尸……奴才罪该万死啊!”
李四眼见事情败露,面目狰狞地嘶吼起来:“王德!你个狼心狗肺、言而无信的东西!”
“你就干净吗?那个名唤翠柳的小宫女怎么没的?不是你偷鸡摸狗,被她发现,你把她推井里的吗?你还说那枯井,死了都没人知晓!”
又是冷宫废井!
顾北辰脸上那慵懒与伪装的惋惜顷刻消散。
他微微坐直身子,眸色沉静如寒冰,周身气息却骤然变冷。
他淡淡抬眼看了云隐一眼。
云隐立刻抱拳,扬声道:“臣明白!”
旋即挥手带人快步离去,脚步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日头愈发毒辣,苏清宴跪在滚烫的地上,膝盖传来阵阵刺痛。
娘呀!膝盖都快被煎熟了。
却丝毫不敢造次,只挺了挺身体,强忍着疼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道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剥开来,看个通透。
云隐回来时脸色凝重铁青,身后几名随行侍卫抬着担架上,白布掩盖下轮廓凹凸不平。
明显不止一具尸骸!
“陛下,”云隐声音压抑着怒意,“冷宫那口废井里……又捞出三具尸骸!死亡时辰不一,最早那具,怕是已有些年头了。”
当场一片死寂。一股寒意猛地窜上众人脊背。
顾北辰看着那几具白骨,眸中有震惊、痛惜,也有怒气。
他握着扇子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默良久,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朕的宫苑之下,何时竟成了这般模样……一口废井,竟埋了这许多冤魂。是朕……疏忽了,是朕之过啊。”
他此刻全然是一个受打击、自责的君主,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紧接着,目光扫过瘫软如泥的李四和王德,他闭上眼,挥了挥手,语气满是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拖下去。务必问个水落石出,不容半分含糊!”
处置完元凶,他再次看向苏清宴时,眼神已然温和,甚至带了点难以捉摸的玩味和安抚:“苏侍卫受委屈了,快平身吧。今日之事,你临危不乱,辩驳有力,朕心甚慰。”
接着,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跪了这许久,膝盖怕是受不住了吧?”最后一句,语调微扬,带着亲昵的调侃,在这刚见完生死、挖出白骨的当口,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暧昧。
苏清宴心头一跳,内心千万跑马。
他依言垂眼起身,动作间能感到膝盖的酸麻:“谢陛下关怀,卑职分内之事。”
他努力让声音平稳,耳根却不受控地微微发热。这皇帝,演戏演全套,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还给得这么……黏腻腻的,像被蛇缠身。
“分内事?”顾北辰低笑一声,嗓音沙哑,像羽毛尖儿轻轻搔过心尖,“朕看你这‘分内事’,办得是越发出挑了,每次都让朕……印象深刻。”
他话里有话,目光在苏清宴身上缓缓扫过一圈,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物件。
苏清宴只觉得浑身哪哪不对劲,却堪堪忍了下来。
终于,听到顾北辰淡淡道:“今日都辛苦了,先散了吧。苏侍卫也回去好生歇着,压压惊。”
直到苏清宴回到值房,卸下佩刀,才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凉意阵阵。
他刚缓过一口气,欲倒杯水喝,却听脚步声渐行渐近,是太监尖细而清晰的传旨声:
“陛下有旨:宫中藏匿此等蠹虫,草菅人命,诬陷忠良,实乃朕失察之过,深感愧怍!即日起,皇宫严加整饬,凡有行迹诡秘、私下怨怼、或有无故失踪情事,主管太监、掌事宫女,连同坐罪!互相揭发者,查实有赏;知情不报、相互包庇者,一经查出,与案犯同罪!钦此。”
旨意一下,如同在深宫这潭死水里砸下千斤巨石。
表面是整肃宫规,听在暗桩耳朵里,皆是皇帝要清洗眼线信号。
李四和王德互相撕咬,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彼此间信任顷刻崩塌,猜忌和自保的寒意,弥漫开来。
苏清宴站在窗边,听着那在浓重夜色中回荡的圣旨,字字清晰。
夺命刀!他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顾北辰这朵“白莲花”,戏真是做得十足逼真。
当面还是一副痛心疾首、宽仁体下、不愿大兴牢狱的姿态,转身这道毫不留情、牵连广泛的严旨就颁了下来,杀人不见血。
今日,这出御花园公审,便是想借他这把刀,借着这事端,成功搅浑了深宫这潭水,让所有暗藏着的鱼虾蟹都惊惶失措。
而顾北辰自己,则完美隐保持仁君形象,稳坐钓鱼台。
不过,更令人头疼的是。
他突然意识到,顾北辰似乎他这条意外闯入的鱼,产生了过于浓厚、令人不安的特殊兴趣。
这念头一起,苏清宴脊背阵阵发凉,却又隐隐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想要与之周旋较量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这戏台,才刚拉开帷幕一角。想要求得一线生机,还须得更加谨慎行事。
在这帝王当道的朝代,人命如草芥。
自己不过想活而已!何至于这么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