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每逢朔望之日,皇帝生日,接见外邦使节,紫宸殿就会举行朝会。
相比起能够容纳数千人,但只在年节时才会启用,让在京官员向官家齐贺新春的大庆殿朝会,紫宸殿朝会更符合大事开小会的华夏决策智慧,实为大宋朝目前的政治中心、权力心脏。
今日正值望日,紫宸殿朝会如期举行,而在满堂的朱紫色中,有个淡黄色的小身影被衬得尤为突出。
凡此身影行经之处,一众朝堂大佬纷纷避之不及,让本就秩序不太井然的紫宸殿变得更加纷乱。
原因无它,因为造成纷乱之人的身高不够,脑袋上的戴着的长翅帽又太长。
若是触碰到,少不得一个帽歪发散的结局。
更为重要的是,其人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张相当宽大的座椅。
那些原本在半闭着眼睛养精神,想着待会该怎么喷宰执的台谏官得见此情此景,立刻就激动了。
须知他们的升迁路可是架在别人肩膀上,这紫宸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品质十分良好的踏脚石。
不管有没有作用,踩上一脚总是不会错的。
而且这扰乱紫宸殿朝会秩序,也着实令他们十分恼火。
冬日夜长天寒,好不容易从暖和的被窝爬起来上朝,想着借排班这会儿好好眯会,结果还被不开眼的给扰了,这还能忍?
必须参他,狠狠参他!
参得他身败名裂,参得他丢官罢职,好学会什么叫朝廷威仪不可侵犯。
但当个头最高的御史探头往骚乱处看了一眼后,立时变得安静如鸡。
天爷诶,看服制年岁,那人分明是豫王,参个屁!
除非他们得了失心疯,想和红袍紫袍过不去。
总之就在这种嘈杂又静默的诡异气氛中,赵昕用双手护住帽子艰难地穿过人群。
在见到晏殊后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指挥着身后的小太监道:“把椅子放在晏相公身后吧。”
晏殊见到赵昕也是难掩惊诧,道:“大王怎么也来朝会了?”
他方才也在好奇是何人敢在,能在朝会上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但身为宰执,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是基本心理素质,也是基本要求,所以也就按下好奇,等着答案揭晓。
可万万没想到,答案居然是这样的。
豫王怎么上朝了?豫王怎么能上朝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官家要让豫王上朝,怎么事前也不同他们这几位宰执商量一二~?
赵昕装作没有看出他脸上的惊讶,像个普通的早熟孩子一样说道:“是爹爹让我来上朝的啊。大冷天真是怪磨人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晏殊没有接话,作为宰执,他敏锐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本朝皇子唯视膳问安而已,即便是太子,那也只是大庆殿朝会上带领百官向皇帝祝贺的吉祥物。
豫王再聪慧,如今也才六岁,是个当吉祥物都有些勉强的年纪。更甭说紫宸殿上不缺少他这个吉祥物。
经过一通分析排除,晏殊得到了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结论:“官家这是让豫王学习朝政来了。”
可这不是闹么,豫王才多大点年岁啊,现下比起旁听学习朝政,更为重要的是学习先圣之言,知道国家是怎么基础运转,历朝历代是怎么兴灭接替的。
不然地基都打不牢靠,又谈何架屋?
但他保持了缄默。
因为大宋朝虽号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绝非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君权是要强过相权的。
只有皇帝愿意为做到某事付出多大代价,没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晏殊少年神童,宦海沉浮多年,如今又是天子心腹,很明白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官家是多么优柔寡断,能让他不经宰执做出这种决定是多么不容易。
因为做出决定十分不容易,所以也绝没有更易的可能性。
赵昕同他说完话后也没有多待,而是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到了前头,对着一脸淡定的吕夷简行礼道:“见过吕相公。”
不管赵昕内心对这些大宋朝的文官观感如何,面上的尊重礼遇还是要做好的。
毕竟这些个家伙虽然大部分都是他看不上眼的废物,但手里的权力都是实打实的。
事缓则圆,软刀子割肉方为上策。
吕夷简眉毛微动,语气平和道:“臣也见过二大王。”顿了顿然后又说道,“臣听说二大王最近已经开始读书了?”
“是啊。”面对这位目前全身心只想着平稳退休的两朝元老,赵昕回答得相当痛快。
吕夷简却忽地语气转为严肃:“大王既已读书,就更该知礼,不可为了自己轻松在紫宸殿上设椅。
“而且朝事干系重大,往往朝堂一言,便涉及无数人身家性命。
官家爱护大王,对大王寄予厚望,方才让大王来参加朝会,大王切不可因年幼而生懈怠忽视之心,也不可畏难不前。”
这是听到了赵昕当才和晏殊的对话,来提醒赵昕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君臣有别,理论上能在这紫宸殿上坐着的,只有官家一人。
宰执位再尊崇,也不过是在垂拱殿君臣私下奏对时有一张椅子坐。
那些个御史言官如今或是没有反应过来,或是碍于官家现如今只有二大王这一个儿子不敢言明。
可万一要是官家将来又有了儿子,生出易储之念,赵昕今天的行为就是妥妥的催命符。
如果想要储君的位置稳当,就必须顺着君父的心意来,至少不能大喇喇地公开说对官家,某项决议有意见。
这样容易遭到厌弃,得到一个不类我的评价后与帝王宝座彻底无缘。
赵昕是能听懂好赖话的,也能感觉到吕夷简身上那股快退休了就与人为善的意味,只是听完他自己也迷糊了。
椅子可是他爹反复交代让他一定要带上的,可现在看吕夷简的态度,妥妥的不认同啊。
好在他有一个从不内耗的优点,想不明白那就把问题抛出去给明白的。
所以他一边挠着后脑勺做为难状,一边说道:“可这是爹爹吩咐我的啊。爹爹说怕我站久了累,等会回去读书没精神……”
吕夷简人老成精,闻言双目豁然睁开,眼中发出的精光令赵昕不敢直视。
一直竖着个耳朵在旁边听两人谈话的章得象更是双目如炬,炙热的视线仿佛要将他给灼穿。
赵昕观察着四周这些紫袍大佬看向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慌。
不过这不重要,因为他那位无良的爹,很快让他更慌了。
“宗亮,朕让你搬椅子上朝,你怎么给搬到那去了。茂则啊,去帮帮豫王。”
宗亮,是赵昕的字,也是他按字辈之名。赵昕之名反而是他身为皇子,特意与其他宗室做出的区分。
赵昕见张茂则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下了御阶朝他而来,忙不迭就要跳下椅子。
但张茂则此时反应快得出奇,赵昕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一股柔和的力就按在了他的肩上,与之相伴的还有张茂则的声音:“大王莫动,片刻即好。”
随即便是四个太监一齐发力,将赵昕连人带椅给抬了起来,目的地却是御阶之下,面朝百官。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赵昕只觉屁股底下忽然就长了钉子,坐立难安。
本就蠢蠢欲动的御史就更是打了鸡血一般,这可是个超级大活!
好好好,我们上箚子让官家你册立太子,你当没看到。今天却突然让豫王上朝,还摆明了要让豫王受他们半君之礼。
是当他们是吃干饭的,还是当他们是泥人没有火气。
一定要驳得官家收回这等混淆尊卑,有违背礼制之举!
哪怕豫王是唯一的亲儿子也不行!
御史们的算盘没有任何意外地落空了。
因为高坐在御座上的赵祯“十分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好半晌才传出“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布朝会开始。
赵昕看着代表御史队伍的小绿湖从沸腾转为平静,也仅仅只是两声咳嗽的功夫。
心中暗想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一个能将帝位坐稳的帝王。
他这个破爹啊,诓他起大早来上朝的说辞是口舌不利,没他帮忙争不赢那些个宰执。
还以心疼他久站为理由,提前嘱咐他自带着椅子上朝。
结果到临了直接就把他架起来,让他接受太子的半君待遇。
御史刚要炸刺,这又扮上柔弱了,给朝臣传递出一副是因为朕的身体相当不好,所以才不得不提前拉拔儿子的信号。
真不是故意的,完全是迫不得已,所以没和宰执们商量也情有可原。
你们最好是识相点不要戳穿,不然就准备接一个引发朝堂不安的大雷吧。
吕夷简望向御阶之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老体衰的缘故,竟觉御座之上那个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运气有些背,怎么这种事偏偏让他给赶上了。
按礼制,作为百官之首的他现在应该和官家据理力争,阐述何为名正言顺,宁死也不向赵昕这个亲王行拜礼。
可当下坐在御座上的那个官家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晓那股子藏在最深处的犟劲。
先斩后奏,那就是没得商量,恰如昔年废除郭皇后,肯定有后招顶着。
更何况他现在只想着安安稳稳退休。
族中的子侄们还要继续在朝为官,三子有宰辅之才,正好继承他的衣钵,延续东莱吕氏的辉煌,也可造就三代为相的美名。
这个时候,不好恶了两代官家。
于是在太监唱了“升朝”二字后,吕夷简带头将腰弯了下去。
于是赵昕看到了一片次第起伏,颜色分明的大海。
这感觉,竟然意外地还不错?
可在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之后,赵昕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盯着椅子扶手发呆。
思考朝会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他好把扣在脑袋上的长翅帽给取下来。
这个重量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还是有些沉了。
而且内服局的人到底是有多怕他着凉!内里还加了一层薄绒。现下在紫宸殿里待着,都感觉有些冒汗。
长此以往,将来不会脱发吧!
休怪赵昕上朝不认真,白瞎了赵祯的一番苦心。实在是他的年纪就摆在这,知识储备就那么点。
如果想让一个国家合理有序的运转,最重要和最基本的都是制度。
赵昕只听了半刻钟的功夫,就听到了不下五遍“按xx年的旧例处置。”
他哪能知道xx年的旧例是什么啊。哪怕是想知道,也不能现在就张嘴问,不然这朝会得开到明天去。
还是等着朝会结束直接去拿整理好的朝会纪要,回东宫问宋祁这个师傅来得方便。
而且因他学习兴趣多更偏重武事的缘故,赵祯直接把正在编纂《武经总要》的曾公亮和丁度也抓了差,每两天来给他讲一次本朝军事制度和历代用兵故事。
只能说国家顶级师资力量就是强,很会因材施教,深入浅出地进行讲解,他这几天正学得上头,就有些废寝忘食。
再被头上的热气一蒸,这具尚且幼小的躯壳就试图进入待机模式。
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终于有个穿红袍的官员出班奏道:“臣启陛下,今豫王居于东宫,面南受百官朝拜之礼。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
“且天资聪颖,智类成人,忠孝友悌,世所罕见。
“为保我大宋金瓯永固,江山长存,望陛下顺天心,体民意,早日告祭宗庙,册立太子。”
赵昕一听就来神了。
按理说他现在是他爹唯一儿子,也与之后儿子有了年岁上的差距,读书更是直接用的东宫。
就算是担心冥冥之中的神鬼,不给他太子的名头,也不至于连让他上朝之事都不和宰执们商量。
这太不宋朝的皇帝了。
至于御史后头的弹劾宰相,尸位素餐,不能匡辅朝政之类的话赵昕全没入心。
本朝的台谏官是这样的,作为平衡相权的一大手段,专门逮着宰执咬。
几十年下来,形成了似乎不咬宰执就丧失了语言功能的奇怪形状。
然而赵昕还是忍不住去打量三位站位靠前的宰执。
结果就是看到了吕夷简在笑?
虽然笑容很浅,但的确是在笑的。
赵昕这下是真懵了,不是,被弹劾呢!嬉皮笑脸算什么样子?好歹装一下啊!
紧接着赵昕被上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帝王心术课。
“卿言有理,封豫王为太子,知开封府,开府仪同三司,兼中书令,着礼部择吉日行册立礼。
宗亮……”
赵昕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忙不迭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规规矩矩面对着御阶躬身道:“臣在。”
赵祯的话没有半点停顿,十分流畅地继续说了下去:“自今日起,你就可用太子规制。往后朝会,你就坐于此处。”
赵昕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这种首倡之功,该是归于百官之首的吕夷简才对。
而且他怎么听着背后似乎有议论声啊。
他当太子不早就是朝野共识了么?
但天子金口玉言,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能拒绝的。
只是行礼谢恩的速度就有些慢。
赵祯看出了他的犹豫,也看到了百官的交头接耳,直接朗声笑道:“最兴来你不是要学朕的王天下之法吗?爹爹就在这教你。你也可辅朕理事。”
这下赵昕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爹是不声不响憋了个大的,把坐朝理政的权力放给他了。
虽然仍旧不能像汉唐的太子,建立起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班底,或言之小朝廷,权力十分有限,但在本朝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吕夷简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实了。
御史台那班邀买直名的疯狗,咬铁板上了吧。
官家就等你们这句话呢。借册立太子之事放权,真是好计谋。
只是他虽想到了官家默不作声地憋了个大的,却万万没想到是个这么大的。
赋予太子坐朝理政的权力,自然就会有人围绕在太子身边。
纵然比不得汉唐太子各有卫率,可以随时随地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宫变,然而五代相残的天家父子也不是都握着兵的。
他看不穿官家的用意,准备等等再说。
反正御史中从不缺一根筋,以犯上为荣之人。
果不其然,大殿之中只安静了极短的时间,就有人高声奏道:“官家,臣以为此事不妥!”
赵昕看到自己那无良爹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那意思很明显,路就给你铺到这,接下来的关该你自己去闯了。
感谢大家来看我写的文(鞠躬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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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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