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雾里乐(五)

“……我原谅你了。”浮棔放开她的手,幽深的眸子盯着她,等了半晌,最后吐出一句。

“那真是多谢您的宽容大度。”风不知冷笑。

浮棔皱眉,懒得再计较她的态度了,给了她一个“跟着我”的眼神,兀自往前走,行了几步路,她自语道:“所谓‘无因不能生果,有果必有其因’,魂魄不会无缘无故有异,何况你的魂魄相较而言,可特别得多,那次我去寻魂镜,地府——甚至还有澈——的态度,分明有事隐瞒我,风不知,你究竟是如何请动孟婆来说媒的?”浮棔眯了眯眼,冷冷一笑,柔声道,“奇怪的地方太多了,不是吗?”她顾一眼风不知,继续说,“你总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可是今儿我去问大人……大人不会骗我,可大人也在隐瞒我。”说到最后一句,她似乎有些落寞,最终抿唇淡淡一笑:“罢了,反正……大人总不会害我,也没什么能伤到我。”

风不知跟在她后头,一路低着头,直到听到浮棔不打算深究的话,才松了口气:“所以……你白天……”

“自是去问大人关于你的事。”浮棔瞥一眼她,“你怎么说话都磨磨唧唧的。”

风不知一顿,抬头勉强一笑。

不过……好歹今天也不需要挤大澡堂。

回到宿舍,迎接她的果然是程又又的熊抱:“不知,嘿嘿……”她拉着风不知,躲着其他人,兴奋地咬耳朵,“顾浔声和我表白啦,我有对象啦,你怎么没反应啊,惊呆了吗?”她摇了摇风不知,嘿嘿傻笑。

风不知无奈,抱拳给她道了句“恭喜恭喜”。

程又又捧着微粉的脸:“真好啊,我现在好幸福呀,你说……”

“那边两个,在干嘛,这个点了还不睡觉,哪个班的!”宿管阿姨走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窜进宿舍甩上门,“噔噔噔”地上了床装睡。

运动会结束的当晚就是艺术节,班里既要排练开幕式的表演,又要安排艺术节的节目,忙得热火朝天。正、副班长暗地里铆着劲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的仇,不对付得很。江棋雨最终敲定,男女生都穿汉服,男装两种,一为蓝灰大袖衫,一为殷红圆领袍,女装三种,一是红粉色襦裙,一是绿白大袖衫,一是丁香色宋制。

艺术节他们班有两个节目,一个是江棋雨的独唱,一个是程又又和顾浔声的竹笛吉他合奏,于是他们仨儿借着这个原因时常请假,几位被“针对”的“副科”老师都有些微词,何况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更是不安分,童茧心倒是“亲民”得很,也就口头说了几句,让他们“别把课落下”,不过为了避免主任不满,开幕式的排练只准放到体育课和班会课。江棋雨教男生,程又又教女生。

很快就到了中秋,固定是三天假,风不知跟着妈妈回了老家。

一到家,奶奶就拉住风不知的手,坐下来,一面爱不释手地抚摸,一面说起闲话,聊着聊着,她叹了口气:“你孟婶儿,前几天走了……”

浮棔听到奶奶的话,抬眼扫了她一眼,似是惊讶,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到了晚间,风不知吃完饭,自顾回了房间。浮棔展开画轴,细细抚平:“今夜朝会,你随我去见一见大人,好吗?”

“……随便你。”风不知用手梳了几下头发。

浮棔莞尔一笑,向她伸出了手:“来。”

今夜的鬼显见的多了,熙熙攘攘,真真是“乱花迷眼”:行商坐贾吆喝声一片,有男子于楼台歌舞,亦有妇孺在街边以文会友,有人穿“吴带”,有人着“曹衣”,有人旗袍袅娜,有人一身休闲,嬉笑怒骂,声色犬马。若不是天幕分明暗沉,却又诡异的亮如白昼,真叫人分不清是鬼市还是凡间。

她们走近一座极辉煌的殿,阶下垂手而立的人见到她们,弯腰行了一礼,浮棔笑着点头还礼,拾级而上后,她们一瞬失去了声音。

殿内当地放着一张檀木大案,案上只简单摆了笔墨折子,其后端坐着一位女人,墨色华服铺开,其上暗纹繁复,殷红封边,银线绣了凤凰。发白如雪,发长委地,血红的唇落在苍白的脸上,眉眼像是用浓墨在素宣上轻轻勾出。此刻她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案面,另一只手撑着脸,冷恹恹地闭着眼。

荒乔手指停住,缓缓开口:“阿棔,你迟了。”双凤眼冷冷打量她们一番,“……白苗苗……”她唇一勾,似乎想笑,“好久不见啊。”接着寒芒似的眸子扫向浮棔,她慢悠悠开口,“你把她带来作甚?”

浮棔低低怯怯喊了声:“大人……”

荒乔懒洋洋地起身:“别整日想着把什么阿猫阿狗的带到冥界。我累了,散会。”

底下端坐的鬼官直起身,连声喊道:“大人!”

“放肆。”荒乔驻足,低声呵斥一声,进了里屋。

鬼官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风不知听出鬼王逐客的意思,惴惴地偷觑浮棔,然而浮棔直接把她拉到一边,强按着她坐上椅子,走上前,冷笑着敲了敲长案:“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诸鬼愈发沉默了,纷纷埋头屏息,有几位甚至抖起来,冷汗频出。

没多久,有一位出列,恭敬行了一礼:“子君大人,冷露不见了。”

“我已知道此事,往后不准再提。”

又是一片寂静。

“浮棔大人,洗炼塔伍层壹门九十六号于昨日一点三十七分出逃,兵部已派人前去抓捕。”

浮棔皱眉:“怎么做事的,一只小鬼都看不住。”

底下噤若寒蝉。

“让他们办事麻利点儿,若是闯出了什么大祸,我可不会轻饶。”

“大人,白羽……他现在闯进来了!”

“他又来做甚?”浮棔拍案而起,怒道,“打出去。”

说着,门口翩然走进一个男子,着烟灰色的宽袍大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柄折扇,披头散发,面若冠玉,唇边噙着一丝笑,半恭敬半散漫地行了一礼:“子君大人。”

好熟悉,风不知一惊。

“那边又有何事?”

“羽虽效力于地府,但到底属鬼族,今日是中秋佳节,自当,回来看看。”

“你还知道你是鬼。”浮棔气极反笑,“真是没脸没皮惯了。”

身后忽然炸起瓷器碎裂的声音,风不知一凛,似有寒风直接穿透心脏,接着她就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背上,痒酥酥的。

浮棔收回手,看也没看汩汩涌出的血,面无表情地把深入掌心的白瓷碎片拔出,扔在白羽面前。

荒乔从里屋快步出来,冷冷扫过浮棔的手,默了半晌,语气微不可察地软下来:“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接着扬声道,“白羽,三息之内。”

白羽凝视荒乔几秒,恭敬行礼:“是……我尊贵的荒乔大人。”

荒乔冷眼看着白羽的背影消失,垂下视线,对下面大气不敢出的鬼官说道:“退朝吧。”待诸鬼散净后,她转身看向浮棔,轻叹,“抱歉,我失手了。”接着伸出手。

浮棔乖乖把手递给荒乔。荒乔拇指抚过掌心,伤口迅速结痂愈合,连一道白痕都不曾留下,她轻轻弹了一下浮棔的额头,语气似乎带着不敢置信:“这种小伤,你都没能力自愈?”

浮棔愣了愣,抬眼看她,抿了抿唇。

荒乔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瞥了眼风不知,低头漫不经心地拂去案上的血滴,依旧淡淡的:“别在冥界停留太久,孟婆日前请戒印,回去的时候,替我给她,顺便……转告她,小心天道。”

“是。”

她们从那座略显空旷的殿宇出来,身后精美的雕花木门訇然关上。

“浮棔。”风不知止住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那位……是谁?你们似乎……并不待见他。”那个男人,他的声音,他的相貌,总给她似曾相识之感。

闻言,浮棔忽然停下脚步,眉头渐渐皱起,有些迟疑地开口:“白羽,魏朝人,寿终正寝,大人不知怎的收留了他,他却背叛鬼族,反臣于府君,利欲熏心,卑贱至极,自是无人瞧得上眼……只是……”她揉了揉眉心,“我似乎……缺了一段记忆?”

“啊?”风不知惊奇。

“不,我的记忆不可能被做手脚。”浮棔闭了闭眼镇静下来,复又难耐地偏头,“好难受……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

一道凛冽的气浪以浮棔为中心袭来,风不知站立不稳,直接被冲到几步外,重重摔在地上。浮棔勉强平静下来,愣了片刻,伸手拉起她。风不知缩起来,不再说话。

这时孟婆迎上来,对她们略略行了一礼:“子君。”

浮棔从眩晕中抽离,缓了一瞬,笑道:“孟婆婆,可等着了。”

孟婆温柔一笑:“嗯。”

浮棔抬手勾勒几下,落下最后一笔时,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血红的符:“戒印予你,大人还说,小心天道。”

孟婆收下戒印,喃喃道:“小心天道?”接着她一笑,看向她们,“为什么要理会天道。”

浮棔半惊半恐地睁大眼睛:“何出此言?”

“浮棔……”孟婆长叹一声,“有些话我很想说,我是初始时的神,知道什么才是这天地真正的‘道’,你们所谓的“天道”,祂那套可笑的规矩,不过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浮棔惶恐,后退半步,握紧风不知的手,稳了稳心神,“这般妄言,你就不怕天道降下惩罚?”

孟婆轻笑:“祂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祂不敢不敬姊神,自然也不敢对我随意下手。”她叹气,揉揉浮棔的头发,眸里满是怜惜,“娃啊……罢了,福祸相依,自有因果,我这个老太婆,就不掺和了。”

她看向风不知,又想叹气:“苗苗啊……”她仰头看了看天,嗓音里带了些哽咽,“精神独一无二,没了就是没了,白羽不像白羽,我等的人也不再是她了。”她依旧温柔地看着浮棔,声音已经恢复平静,“我们这样的人啊,呵,不敢面对面目全非的那个人,却又放不下回忆中的那个人,可是你,你明明被抹掉了记忆——”

“你也知晓我少了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被荒乔好生保管着……会有一日还给你的。”孟婆最后微微一笑,看向她们的眸中藏着一丝悲凉,“我该走了。”

浮棔失神地盯着孟婆远去,呆站许久,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我现在有些怀疑,怀疑很多事……”她讨厌被隐瞒与蒙骗,却又无处可问,最后看向风不知,冷笑,“算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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