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屋,淡淡的花香迎面而来。
屋中女子身着玫色薄杉,如瀑青丝垂肩至腰。脸上尚未上妆,素净之余带有些许倦意。眸中泪膜清透,给人一种泫然若泣之感,但在这怜惜之中,将发为发的欲直勾人心。如脂之肌,使她整个人白得发光,举手投足间的骄矜使人望而却步,但唇角勾起的一抹浅笑,却教人欲罢不能。
她低声吩咐了丫鬟片语,丫鬟对柳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门。
“我这是来早了?你刚睡醒?”
柳绰想离梳妆镜前的绮吟近一些,便准备坐到床上,谁知对方却急喊了一声“别坐”。
每次事后,绮吟都会换条新床单。倘若来不及,也断不会让未出阁的姑娘沾染半点“床气”,对于这点,她早已了然如胸。
她“哦”了一声,挪到椅子上,笑眼弯弯,语气试探,“昨夜是他?”
“对。”绮吟顿了一息,“且,昨夜将是他最后一次踏入绵泉院。”
柳绰笑容一僵,“为什么?他不是说会娶你吗!”
绮吟怅然一笑,“谁会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柳绰一下站起身,眼中光火汹汹,“他居然敢辜负麦姐姐你,我去找他好好问个明白!”
绮吟被卖入烟花之地十几年,早已抛弃了本名,唯独将姓氏告诉两位知己好友,柳绰便是其中之一。在外人面前,喊一声“绮吟姑娘”,私底下只叫她“麦姐姐”。
“阿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绮吟的眉目似细雪般淡漠,完全将落寞隐藏了起来,“可明知秦公子薄情,若再执着此人,实在太过荒唐。”
对方越是洒脱,柳绰越是难受,好似喉咙里卡着一枚火炭,上不去也下不来,烧得嗓子眼火辣辣的,生生挤出一句话:“他真不是好东西……”
“莫要再提那人了。”绮吟娥眉一展,笑问道:“你一大早派人给我送来这么多首饰、胭脂,妈妈都被你吓坏了,以为你要把这绵泉院变成第二个复愚寨呢。”
柳绰笑吟吟地道:“这些权当是我学舞的学费吧。”
“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吧。”绮吟为她泡上一壶玫瑰花茶。
柳绰眼波流转,如同莲叶下灵动的小鱼儿,狡慧可人,“不全买下的话,别人就有机可乘了!”
“叮咚”一声,冰糖投入茶水中,绮吟抬眸,无奈又宠溺地一笑,这不是“抢”是什么!
“人家怎么得罪你了?”
柳绰义愤填膺地道:“那些个姑娘、小姐太可恶了,居然一大早包圆了瀛祥斋的糕点!”她有些委屈地嘟囔,“我那么爱吃他们家的东西,但从不包圆,因为我懂得‘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的道理。可她们明明不怎么爱吃甜食,却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实在让人火大。”
绮吟抿了抿唇,为她斟满茶水,“所以你就抢了她们最爱的珠宝和绸缎?”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柳绰捧着茶杯“呼呼”吹了几下,热气在她颊上形成迷离的雾,暗香在她周身流动,娇似秋水,韧为春山,皓婉如玉,又觉十分的灵慧。
绮吟时常觉得,纵然自己拥有“花魁”头衔,但姿色依旧不及这小妹子。可倩容只是柳家妹子众多优点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她至今难忘两人初遇时对方的直率、果敢和仗义。
单就此事来说,柳绰做的固然有些霸道,但在她看来,不过是小孩子使小性子罢了。况且那些所谓的“贵女”,一向目中无人、心比天高,柳绰这次“抢劫”,恰好可以搓搓她们的锐气。
她正想着,却听耳边隐隐传来一声轻叹,只见原本还笑嘻嘻的柳绰此刻神色竟有些恍惚。
“阿柳,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她抬起手,试了试对方的额头。
柳绰轻咬了一下唇,惶然地道:“麦姐姐,我有点后悔了怎么办?”
绮吟慢慢听她道出这三日的经过,脸上的愁云慢慢淡化,唇角泛出点点笑意。
“如此一来,我该恭喜妹妹了,觅得如意郎君。”
柳绰小脸一板,“那个方效棠算哪门子如意郎君!”
“既然是柳大当家选中的女婿,必然不会差。而且他一上任便抓住了采花大盗,确非浪得虚名。”
柳绰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麦姐姐,那大盗明明是我……”猛然想起昨夜那份卷宗“证据”,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鼓起两颊,嘟囔道,“总之我不喜欢他,不想嫁。”
绮吟看得出她是真的在烦恼,也不再打趣,正色道:“阿柳,昨夜婚事已成定局,若你突然反悔,岂不坏了你们复愚寨的名声?”
柳绰烦躁地抱着头,“问题就在这啊!”
绮吟思索片刻,从抽屉里拿出笔墨纸砚。
“不如这样,将你二人的约定一一写清,再分别签字。有了它,就算一年后出现什么变数,相信方大人也不会为难与你的。”
柳绰眼中放出一簇小小的光,“麦姐姐,你太聪明了!就这么办!”
*
怀中揣着字据,柳绰马不停蹄地往府衙跑,好像晚上一刻方效棠便会不认账似的。
到了衙门口,她连叫了几声门也无人应,差点就要“击鼓鸣冤了”。
此刻,只见赵主簿颤颤巍巍地奔了过来。
“柳姑娘!大人不在里面!”他喘着粗气,“大人正在八宝楼赴宴,他料到你会来找他,特命卑职来接你。”
柳绰撇撇嘴,“他这么会算,不当算命的真是屈才了。”
赵主簿眼皮一抽,慈祥的微笑有些僵,他开始为自家大人的后半辈子犯愁了。
八宝楼是染定县最大的酒楼,老板姓曹,就是今早被柳绰抢了首饰的曹雪漫的“曹”。
酒楼门前摆放着“歇业”的大牌子,守门的却是李捕头等人。
看得出李捕头很是狐疑,但有赵主簿在,他也没多说什么,放他们进去了。
一楼大厅人不算少,不过全是家丁,并且衣着还各不相同,显然不是一家的。地上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礼品,有染定县的特产名品,还有字画古董。
柳绰的眸光精准地定在标有“瀛祥斋”字眼的锦盒上。
曹漫雪声称这糕点是用来送人的,合着都送到自家店里来了!
她登上三楼,发现十二间包厢中只有两个房间开着门。
赵主簿扣响最大一间包厢的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这才推门而入。
只见圆桌前围坐着十人,除了方效棠外,其他九人皆为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而最年轻的一位恰恰坐在最主要的位置上,谁让他是本县的父母官呢!
九名陪客见来者是柳绰,脸色都变了。
老板曹洋站起身,道:“原来是柳姑娘大驾光临,不过实在抱歉,小店今日客满了,请改日再来吧。”他语气僵硬严肃,颇有种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感。
柳绰原本急着找方效棠“画押”,但见这里这么多人,也不便直接开口,只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方大人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方效棠,震惊中夹杂着不解。
方效棠的神色也变了,变得愈加柔和。他离开座位,款款向柳绰走去,染上日光的白褂随他的步伐飘飘扬扬,洒下一圈圈晕彩。
不知为何,柳绰只觉得心头响起潺潺溪水声,小小鱼儿轻灵地流向她的四肢百骸,酥酥麻麻。
“绰儿,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呢。”
方效棠专注地望着她,声音好似清风,带来一阵春意。
柳绰下意识咽了口唾涎,“你……你找我做什么?”
“昨夜太匆忙,没能送你个像样的定情信物。”方效棠拿出一枚剔透的玉佩,“此物是我方家的传家宝,送给你最是合适。”
曹洋等九人瞪大了双眼。
“定情信物?”
“传家宝?”
“方大人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了柳茂元的女儿!”
柳绰的眼睛瞪得比他们更大,莫名的心动完全被讶异取代。
“你的传家宝我怎么能要!”
方效棠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虽说我是入赘你柳家,不必准备聘礼,但我是你夫君,送娘子些小玩意也无可厚非。”
那九个老家伙显然接受不了如此大的信息量,流汗的流汗、瘫倒的瘫倒,只有曹洋还能勉强“战斗”。
他拔步上前,急问道:“方大人,您适才说的‘入赘柳家’,可是当真?”
方效棠一脸坦然,“本官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曹老板若不信,可问赵主簿,昨夜我与绰儿定亲之时,他是见证人之一。”
“蹴鞠”突然踢到自己脚下,赵主簿险些来个平地摔。
面对曹洋难以置信又藏怒宿怨的脸,他只能干干一笑,“这个嘛……属于大人的私事,我一个外人不便插手……”
曹洋听罢,缓了缓心神,随后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罢了,是雪儿与大人有缘无分。”
此话好似一道闪电,将柳绰混乱的脑子炸出一道康庄大道来。
方效棠是把她当挡箭牌了啊!
方效棠倏地敛起笑意,双手抱拳,对着那九人郑重地道:“本官刚上任不久,承蒙各位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还请各位将楼下的东西拿回去吧。”
柳绰扫了一眼依然门扉紧闭的其他包厢,眸底掠过一抹黠慧,“慢着,把糕点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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