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隆冬时节。
汴梁城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难得碰上了一个艳阳天。
今日正是大梁军士班师回朝的日子,街头站满了迎接大军的百姓。
一书生刚从地方进汴梁赴考,初来乍到,见什么都觉新鲜,从后头挤到前列,鞋履险些被踩丢。
他扶正被撞歪的衣冠,朝身侧的褐衣百姓问道:“这位兄台,不知诸位在此是要迎接什么大人物吗?”
褐衣男子揣着手,上下打量他一番,甫一张嘴,呼出了一口白雾来:“你外地来的吧?”
“不瞒兄台,正是。”
褐衣男子倒也不藏着掖着,解释道:“西北打了胜仗,忠勇侯领兵回来了,不仅皇上亲自出城迎接,咱们老百姓也都来迎他呢。当年要不是谢侯爷力挽狂澜,咱们大梁那可就要完了。”
“这话你也敢乱说,小心被巡逻的锦衣卫听着,将你关进大牢去。”站在他身侧的人提醒了一番,他才闭口不言,往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里瞟了两眼,一脸讳莫如深。
书生闻言面露喜色,他从西北赴京赶考,曾亲身经历西北战乱,因此颇为感怀。
有幸见过谢小侯爷谢翎,是位鲜衣怒马,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听闻谢翎领兵出征时不过才十四岁,无人看好这位慷慨赴死的半大少年郎,甚至还有人摇头哀叹,朝中无人,竟让毛头小儿应战,岂不是去送死。
当时他也如此认为。
三年前先帝薨逝后,新帝登基,新帝是个年幼的孩童,因此暂由先帝的亲姐姐,长宁大长公主摄政。
新帝年幼,大长公主摄政,多方蠢蠢欲动。
曾归顺大梁的西戎人趁朝廷局势不稳,借机入侵大梁,致使西北战乱不休。
当时兵荒马乱,各处要塞接连失守,西北的百姓离乡别井,纷纷南下以躲避战火。
时人都道,国之将亡。
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那位不被人看好的黄毛小儿,竟是位用兵如神的。
领兵三载,与西戎人数次交锋,接连打得西戎人毫无还手之力,捷报不停回传,大梁士兵一鼓作气,意图将其赶回西北塞外。
西戎领袖不服输,打算背水一战,不料正中谢翎下怀,落入圈套,西戎首领被谢翎一箭射杀在阵前。
群龙无首,唯有投降。
自此,西北终于结束三年战乱,恢复和平。
局势稳定下来后,百姓重回故里,朝堂也在大长公主的治理下欣欣向荣。
正直百废待兴之际,朝廷人才空缺,于是重设科举,引来儒生无数,都期盼能大展拳脚。
书生也被周围情绪高昂的百姓影响,心中对未来充满期盼。
不知何人撞了他的腰,他一回头,便见几位年轻的姑娘举着鲜花手绢钻到了前头,也不与他道歉,光顾着往街尾看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们起得再早,到了城门口不也挤不进去吗?”
“不错,要我说,这儿也不错,你快帮我看看我的胭脂抹得均匀不均匀。”
“美死你了,肯定把谢侯爷迷得五迷三道,见着你都走不动道了。”
书生斜眼晲她们,见她们头上戴着好看的花环,打扮得花枝招展,顿时明了。
不禁摇头失笑,汴梁的姑娘们未免也太不知矜持。
也就她们这些不知羞的小姑娘敢上街头来喝彩,若放到世家小姐,闺阁千金身上,定然不敢抛头露面。
殊不知,他以为的谨守礼数,不随意抛头露面的闺阁千金们,可都齐齐守在云归楼雅间的窗户里翘首以盼。
城中最大的酒楼云归楼坐落于汴梁城最繁华的街头,是进宫的必经之路。
云归楼二楼的雅间专供权贵人家享用,往日里倒还空闲着,今日大军归朝的喜庆日子,雅间位置早就被一抢而空。
好位置千金难求,一人得座,鸡犬升天,因此一扇小小的支摘窗内就挤满了七八位小姐。
稀奇的是,二楼雅间观景最好的登仙阁,窗前却空无一人。
登仙阁内。
香炉里焚着淡雅的鹅梨香,袅娜青烟似一位美人于空中起舞。
临窗的矮榻前有两位女子正在静默地手谈,榻旁的炉子里烧着银丝炭,阵阵暖意传来,烘得人暖洋洋的。
楼外锣鼓喧天,传入雅间内,闹得崔荷心神不宁,心思不知飘去了哪儿,单手托腮,随手捻了颗黑子落下。
坐在她对面的樊素手执白子,微微一笑,迅速落子结束了棋局。
“又输了,你怎么就不知道让让我。”崔荷噘着嘴,不满地瞪她,抓起落在手臂上的月白色披帛挂到肩头。
樊素浅笑着说道:“下回再让郡主可好,我可等着看谢翎如何威风呢,难道郡主不想看?”
崔荷乃大长公主独女,也是先帝唯一的外甥女,刚一出生便被亲封安阳郡主,备受荣宠长大。
樊素则是内阁首辅樊阁老的孙女,二人自幼相识,关系亲密,无话不谈。
正在捻黑子的崔荷动作一顿,撇着嘴,故作矜持道:“谁要看那厮耍威风了,他有什么值得看的,西北塞外风沙漫天,说不定他粗糙得不堪入眼,我还不如看你,看银杏呢,银杏,你说是吧。”
在一旁给两位主子斟茶的银杏抬头,使劲地点头应道:“郡主说得对。”
斟完茶,银杏垂首退到窗边伺候,见两位主子继续说话,这才悄悄地往窗外街景看去。
这位置好极了,她都看见大军拐过街角,马上就要到临安街头了。
喧闹声一阵又一阵地传过来,崔荷抿着茶水,老僧入定一般坐得笔直。
樊素笑着摇头,崔荷若真讨厌谢翎,就不会今日一早特意过府相邀来云归楼喝茶。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手谈是假的,喝茶是假的,想看谢翎才是真的。
旁人眼里,是谢翎得罪过郡主,郡主睚眦必报,才会处处针对。
可她这个闺中密友看得真切,分明是求而不得,才故意耍性子获取对方注意。
樊素问道:“真不想看看谢翎如今是何模样?”
崔荷挪到火炉前,捡起一旁的火钳翻搅烧得正旺的炭火,对樊素的话充耳不闻。
樊素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说郡主怎的一点都不着急看,原来今夜的庆功宴,郡主也能看见谢翎,看来是我多虑了,既然郡主不看,那我就去了?”
崔荷倏地起身来到贵妃榻前坐下,拾起剪刀,目不转睛地盯着瓷瓶里光秃秃的梅花,似乎在忖度如何修剪。
左等右等不见樊素来劝,余光瞟见樊素与银杏在窗前兴奋地探讨,崔荷咬着唇,别扭极了。
想去看,又拉不下这个脸。
心中焦急,眼前一枝独秀的红梅,看着也有几分碍眼。
“咔嚓”,“咔嚓”。
崔荷把瓷瓶里的梅花花枝都剪断了,引得樊素回头,她别过脸去,装作无事发生,可头上晃动的步摇却昭示了主子的气恼。
樊素与银杏掩嘴偷笑,轻咳一声,折身走回屋里,弯腰拉过崔荷的手臂,劝道:“我的好郡主,你就赏赏脸,陪我一起看吧,否则我一个人在窗前也太傻了,我定要拉个人陪我。”
崔荷这回半推半就,哼唧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就看两眼吧。”
樊素看她嘴角勾起,便知自己递台阶递对了,郡主总是这样,想要不肯直说,非得拐着弯子让人帮她达成所愿,还倨傲地说声赏脸。
两人行至窗前,崔荷来的时机刚好,大军绕过飞檐斗拱的阁楼,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少年,就这么踏着耀眼的日光闯入她的眼帘。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人,恍然如梦。
谢翎身着银光盔甲,头戴红缨兜鍪,腰背笔挺,稳若泰山,面对百姓山呼海拥般的仰慕以及投掷而来的鲜花,他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隔着人山人海,崔荷也看清楚了谢翎的脸,轮廓似山岳般硬朗凌厉,五官越发深邃俊逸,猿背蜂腰,挺拔昂藏。
不同于十四岁的清瘦少年,如今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崔荷心跳如擂,半句讥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俊不俊?”
冷风中传来问话,崔荷神思恍惚,想也不想便答道:“俊……”
说完便意识过来,身侧樊素笑弯了腰,崔荷脸颊泛红,使劲地戳她咯吱窝骂道:“好你个樊素,又耍我,他长得丑死了。”
樊素眼角泛泪,抓着她的手臂投降道:“我错了,郡主别挠我了。”
闹了一番,崔荷才饶过她,重新回到窗边,扬着下巴,俯视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目光自他脸上流连到颀长挺拔的身躯上,满意地说道:“长得还算人模人样,我还以为跟后面那几个大老粗一样,幸好他没长歪,否则……”
“否则如何?”
“哼,否则底下的小姑娘们可就要伤心落泪了,这么丑的虬髯公,谁还乐意嫁了。”
樊素听出了些言外之意,不由凑近,小声问道:“那郡主可愿意嫁这样俊朗的谢侯爷?”
崔荷不吭声,既不否认也不肯定,樱唇紧抿,低垂着眼睫,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她怎么不想,想了好多年了。
可是谢翎待她如洪水猛兽,她若敢表露一丝一毫,指不定被他嘲笑,还不如就这样,倒也能相安无事。
只是有几分遗憾罢了。
想到此,崔荷脸上的羞赧在冷风之中逐渐冷却。
隔壁雅间几个千金小姐聊得火热,声音竟传了过来,崔荷不禁探出窗外侧头看去,便见几个眼熟的世家千金在才窗前高谈阔论。
“多亏了秦家那位早早退了亲,若不然,张姐姐你也不会等到这个机会,听说你父亲去拜访过谢夫人,可是好事近了?”
“八字都没一撇呢,你们休要再胡说了。”话虽如此,眼底的得意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崔荷耳尖一动,不禁凝眸细看那位张姐姐,不过尔尔,中人之姿罢了。
仔细回忆,却不记得圈子里见过此人。
樊素从旁提醒,崔荷才知道她原来是某位刺史的女儿,官职不高,想得倒是挺美。
再看那几位的嘴脸,崔荷不禁冷笑,谢家落魄的时候,她们可没少在背后嘲笑讥讽谢翎,如今谢翎得了势,又想与谢翎交好了。
至于秦家,则更是令人不齿,当初谢翎父亲谢琅还在世的时候,借着上一辈那点单薄的情谊定下亲事,却在谢家倒台后,断然抽身。
是可谓,人走茶凉,人情的冷暖皆在人落魄时暴露无遗。
谢翎立了军功,将来肯定会入朝为官,成为朝野新贵,将来若再办好几个差事,得了她母亲的青睐,便能平步青云。
这些人急着拉拢谢翎,也实属情理之中。
嫁女儿是拉拢谢翎最好,也是最合适的选择。
谢家一门忠烈,前朝有口皆碑,就连高祖都曾握着谢老侯爷的手倾诉衷情,若没有谢家的忠君爱国,就不会有大梁王朝,更不会有他这个开国皇帝。
如此殊荣,才会在谢琅被弹劾卖国求荣时,举国哗然。
崔荷抓着窗沿,食指轻叩在窗台上,目不错珠地盯着越走越近的谢翎。
谢翎一骑当先,领着皇帝的车辇开道,仪态从容,不见骄矜得意,淡然地勾着唇,目不斜视往皇宫方向走去。
站在书生旁的那两位姑娘用力一掷,鲜花也只落到马脖子上,顺着鬃毛缓缓落下,被后蹄无情踩碎。
谢翎丝毫没注意到有几颗芳心碎了,只顾着眼前的路。
雅阁内,张刺史的女儿被撺掇着给谢翎扔手帕和鲜花,她红着脸往下面扔了去,不知是扔歪了,还是风吹的,碰都碰不到谢翎的骏马,只在青石板路上无声坠落,了无声息。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却在下一刻,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谢翎竟被人用花环砸中了脑袋!
扭头一看,对上崔荷骄矜傲慢的一瞥时,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她竟是忘了还有崔荷这号人物。
早就听人说过,谢翎洁身自好,不曾与什么姑娘家不清不楚,唯独有一个安阳郡主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们在背地里说,安阳郡主喜欢谢翎,如此看来,应是真的。
不管谢翎喜不喜欢郡主,若郡主想,谢翎即便不想娶,也只能娶了。
底下的人群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哄笑出声。
谢翎皱眉摘下套到玉冠上的花环,眼底愠色浓重。
如此胆大妄为的行为,除了她,谢翎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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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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