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长公主

夜雨消退,天色清明,绣玉看着流云殿外仿水洗的桉树树冠,发着呆。

今日天阴,空气寒凉,青玉上前,替她披上了藕荷色的披风。

“分明是长公主请您来的,您却要在这里登上半天。”青玉替她打抱不平。

昨日绣玉未找到邸凉钰,今日早上专门早起备了一盅小香鱼汤去赔罪的。可是到了门前吃了实打实的闭门羹,这时候恰巧长公主的人又来请。

躲不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绣玉知道这一趟,早晚都得去。且昨日吃了风致的定心丸,她也不用再看着长公主的心意办事了。

那盅鱼汤,落公公委婉地拒了。绣玉望了紧闭的殿门,等了一会儿,没再坚持,直接去见了长公主。

刚被邸凉钰拒了,这边到了长公主的流云殿,又被晾在殿外半天。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赵嬷嬷才一脸歉意出来,“长公主方觉身体不适,卧床了一小会儿子。”

绣玉将手覆在赵嬷嬷的手上,淡淡道,“无碍。”

赵嬷嬷面上是歉疚,心中暗喜,长公主说的没错,这卫绣玉果然是好糊弄的,晾一晾会更听话,更容易摆布。

绣玉拢紧了披风,后退两步,面上是淡淡的担忧,“既然姨母身体有疾,绣玉便不打扰了。”

说罢欲告辞,赵嬷嬷傻了眼,事情发展的不太对,这卫绣玉不是应该巴巴儿地去长公主面前侍疾吗?

“您若是进去看看,长公主心里会妥帖欣慰许多。”赵嬷嬷急忙说道。

这主仆的心思,绣玉一早便了然,既想在她面前摆谱,又想让她进殿接受长公主“大度慈爱”的打点。

她又不是软柿子,任由别人拿捏的。

“嬷嬷您这话说的,绣玉又不是治长公主的药,这事须得太医看看才行。”

赵嬷嬷面上才显出急色,旋即又镇定下来,放低了声音,“长公主说给卫公子的药已经炼好了。”

话毕,她见绣玉面色犹豫,便趁热打铁,“外面风凉,还是进殿吧。”

接着便热情地引着绣玉进了流云殿。

殿内烧着火旺的地龙,十分暖和,窗子也紧阖着,透不了一点风,长公主面色发白地倚在床上,正握拳咳嗽着,见绣玉进来,眉间略有舒展。

“绣玉,快来姨母这坐。”她拍了拍自己的床边。

绣玉坐到床边以后,长公主又拿着她的手,问候了一番她在千岚殿的近况,绣玉妥帖地应答了,道自己一切都好。

长公主眼光落在了她今日穿的墨蓝青花薄纱裙,神色复杂,“他对你是真不错。”

这一身衣裳,是藩国进贡的,只此一件,多少妃嫔都求不来的,寸纱寸金。

“绣玉谨记自己的本分。”她敛眼,连忙跪在床前。

长公主嘴角上扬,却责怪道,“哎呦你这孩子,与姨母这样生分。”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终于谈到了正题。

“绣玉,东西找的怎么样了?”

“还在找,不过大致的方位已经确定了。”

“那就好,若是找到了,把藏宝图交给姨母,姨母替你找那个东西。”

“绣玉多谢姨母。”绣玉感激地跪下,一副被人吃的紧紧的的样子。

赵嬷嬷将人扶了起来。

长公主咳嗽了两声,装作不经意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最近听说军饷的事情闹得挺大的,千岚殿那边挺头疼的吧?”

绣玉歪头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听说过,太子与邸凉钰吵了一架,邸凉钰并不同意他去查军饷,其他的我便不知道了。”

长公主眉间微松,“原是这么回事啊。”

后面长公主叮嘱了绣玉一些东西,多是无关痛痒的照顾好自己。邸凉钰此人阴险狡诈,万莫真心相付,在他身边需得步步留心,诸如此类的。

绣玉仔细听着,偶尔应和两声,临了长公主要歇息的时候,绣玉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绣玉记得姨母年轻时是北朝第一美人,便是多年过去,头发丝儿也是刚入宫的秀女比不得的。”

她这话哄得长公主喜上眉梢,不过,绣玉的话还没说完。

“兴许是眼花了,看着姨母,总会想起自己一位熟悉的人。”

绣玉随意感叹了一句,便起身请了一个万福礼离开了,仿佛未曾注意到长公主抓着被子发白的指节。

赵嬷嬷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公主莫气,看样子卫绣玉只是觉得眼熟......毕竟......”她欲言又止。

长公主面上狠戾,一把将茶杯横扫在地,洒了一地狼藉,切齿拊心道,“当初本宫就该在他一出生就掐死他!”

若不是当初她才十六七岁,做不到心硬冷血,哪里能由得他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一想到他,她就觉得恶心到浑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

“一早青城寺来信了,说云樾公子修习快要结束了,临走之前来向您拜别,约莫午时会到。”

“樾儿要来了?”她眉间舒展开来,方才想起邸凉钰时浑身的战栗感全都消失了,“快吩咐小厨房多准备些樾儿喜欢吃的菜!”

“是。”赵嬷嬷应声。

***

绣玉出了流云殿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坐在殿前的桉树下发了一会儿呆,青云将随身带的汤婆子塞进她的手里,“夫人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们千岁爷。”

青云没想到绣玉回答的这么直白,笑着问了一声,“千岁爷?”

“是啊,你们千岁爷。”

比起在长公主面前的刻意奉承,如履薄冰,她更愿意在邸凉钰面前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在他面前她会很自信,因为除了他,没人敢动她。

从试炼营活着出来以后,她就明白,北朝这个地方最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人是邸凉钰,但最不可能伤害她的人,也是他。

除了没事咬她几口解解馋,也没做什么事情了,有时候他会扯了她的衣裳吓唬吓唬她,可到头来却什么都不会对她做,就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夫人不怕千岁爷吗?”

“怎么不怕,他那样的人,卑鄙无耻到了骨子里,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打雷的时候十道雷估计有九道半劈在他头上。”

青云:您倒是实诚。

“军饷的事情,我只是睡迷糊的时候听了个大概。太子想查,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又是一国储君,有皇帝罩着,他敢查。但千岁爷说他是个没脑子的,我也信。在南朝,即使军饷有误,也没有人敢明面上提出来。”

绣玉喝了口茶,继续说,“军饷大量丢失,且极为隐秘,定是因为有了一套安全的机制,让背后之人偷得肆无忌惮。能把手伸进军营里,除了世家,还能有谁。世家的势力,历来是皇帝都动不了的,有句话说得好,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邸凉钰不让他查,确实为他好,不过不排除他另有私心”

瞧见青云惊愕的目光,绣玉略有些小骄傲,“小小猜测,不足挂齿。”

“姑娘妙齿丹心,一番见解,朝堂上的那些大臣都不见得比得上。”一声晴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春风拂面。

绣玉回头,只见云樾摇着一纸折扇,笑若清风。

绣玉立即起身,面色淡然,与他隔了一些距离。这人轻功神妙,走过来不见一点风声,而且方才的那番话,不晓得他听见了多少,据她所知,这人与长公主的关系甚为微妙。

若是,他将她的话悉数告诉了长公主......

“姑娘别担心,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云樾心里,断然不会有传出去的机会。”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听起来却暧昧。

青云神色一厉,“千岁王妃,岂容你放肆!”

云樾一点也不在意,上前了两步。两人之间近的让绣玉都能闻见他身上清淡的梅香。

“我只是想好心提醒,姑娘。你身边的千岁爷,须得注意一些,豺狼虎豹,多得是人面兽心。”

“多谢公子提醒。”绣玉礼貌颔首,冷淡地转身离开,走了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又退了回来。

“公子深谙各种治世道理,来日必得是国之重器。”绣玉不吝惜赞美,“可你能确定日后会一直保守本心吗?”

她臻首微抬,与云樾对视。

“那位写悯农的诗人,发达以后却公款吃喝,妻妾成群。”

“赫赫有名的凿壁偷光,那个凿壁的少年,位极人臣以后成为了非法占有土地的大贪官。”

“诸如此类道貌岸然斯文败类不要太多,云樾公子光风霁月,兴许见得少。”

绣玉说着,唇畔浮上笑意,“千岁爷无耻人尽皆知,可却卑鄙地光明正大,你看见的,是他踩的累累白骨;我看见的,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锦衣卫不敢做的,是他在做;五成兵马司不敢杀的,他敢杀;御史大人不敢弹劾的人,他三两句便让人落了狱。”

不知是被她说的信服了,还是觉得她说的是天方夜谭,云樾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有时候真的觉得可笑,同样是坏人,别人杀了就是大快人心,百姓爱戴;邸凉钰杀了就是草菅人命,千夫所指。”绣玉挑眉,轻笑出声,“云樾公子,日后不要再同别人说方才那番话了。每个人在不同人的眼中是不同的样子,他是什么样子,还是由我自己来感受吧。”

这一次,她浅笑颔首,是真的离开了。

墨蓝青花的背影,与这烧成窑青色的天色正是相互印衬。云樾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嘴角是一贯温和的笑容,眼里是捉摸不透的静水流深。

他有句话没和她说完过呢,她又这么快就走了,那日皇后的私家小宴上他就想说了。

北朝传青城山修习心性的云樾公子,天姿凛然,若谪仙下凡,极为擅长占卜等方外之术。

他许久之前就给自己的姻缘算过卦,算到有一人与他缘结红线,情定三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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