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湘江竹上痕无限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刚进侯府拾翠就跑了过来,李青一站住了脚步,“怎么了?”

“武成侯发烧了。”拾翠低声说,“但是侍卫说只许进,不许出,不让人去请大夫。”

李青一微微吸了口气,她知道这府上大多数人都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如今杜毓文刚从冷宫里被放出来,肯定不能让外人看了,万一走漏了什么就麻烦了。

“什么原因?”她问道。

拾翠环顾了一下四周,“按照奴婢的经验来说,是白日里累到了,一般到天明就可以退烧了。”

“只是,不许找医生这件事。”拾翠轻声说。

李青一点了点头。

这说明杜毓文在这府中形如囚徒。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了。

但是她还是感到了一阵难过。

他在冷宫里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捱过去的,甚至有时候病了三五日才会被发现,反复拖延之下身体就更差了。

“这样也没什么的,”那个青年笑着说,“到了什么季节就生什么病,就能记得日期了。”

冷宫中一片萧条,连根草都不长,的确不怎么能看出季节的变迁。

“那以后我每天都和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李青一低声说,“不要再生病了。”

青年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好,”他应声道,“我尽量。”

杜毓文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没那么热了,可能是发热已经退了,他转了转头,看到了亮着的灯火,已经是深夜了啊。

他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的,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李青一应该已经回来了,想到这里,他攒了攒力气彻底睁开了眼睛,果然时间已经不早了。

窗子外面的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听见了雨敲打着窗户的声音,夏日里本来就是多雨的,到了夜里一下一整夜也很正常。

这样的雨声他儿时原本是最喜欢的,因为这时候一家人就可以全部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父亲可以给他讲故事,说经书,或者教他练字,母亲喜欢清点东西或者和猫咪玩耍。

他记得父亲有一个漂亮的琉璃柿子墨盒,他说这是事事如意的意思,里面装了朱砂墨,从半透明的外面看进去,好看的很。

母亲养了四五只猫,用来看护家里的菜园和家宅,母亲种了不少瓜果蔬菜,平日里最喜欢亲手侍弄,经常会喊他过去,递给他一个果子,让他洗洗吃。

他父亲在润州做县令,他就是在这样烟水朦胧的雨声中出生的,窗外白雨跳珠,打得满池荷花香气逸散了出来。

经过了两年改朝换代的战乱,天下重新开始休养生息,一切都是宁静的安详的欣欣向荣的新朝气象。

可惜他七岁的时候,这种安然的静谧的日子,就被打破了。

他母亲死了,因为看到有人落水,所以忍不住下去救助,但是被落水者按下了水底,他站在岸边,记得她最喜欢拉着他的手,指着翠色的水面说远怕鬼,近怕水。

但是她自己似乎是不记得了。

而或者说,善泳者从来死于水。

那个人最终获救了,他不承认是自己把救命恩人按了下去,所以他开始胡乱攀扯,说水下有水鬼,水鬼只找女人做替身,如果是个男人来救他,就不会有人死了。

说到最后仿佛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了,好像杜毓文的母亲已经变成了那条河的水鬼一样,开口闭口就是自己被晦气女鬼缠上了,从此疯疯癫癫的也没办法去追究他了。

后来他十六岁的时候,润州大疫,他父亲去查看情况后回来的只有一副棺木。

他那时候刚刚考中了举人,但是父亲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他穿着红衣站在门口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然后被白色的纸钱飘在了头顶上,他取下来,透过其中的方孔看向了招魂幡上写的名字。

杜芸。

是他父亲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官位,没有任何质疑的可能。

他那一瞬间呆住了,有人似乎对他说着节哀顺变,也有人试图拍拍他的肩膀来安慰他,但是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迎着队伍走了过去,自顾自地将外衣扯了下来,然后麻木的在一片素白之中继续往前走,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死亡和别离扔在身后一样。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了。

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总想着若是他们还活着,看到他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应该会很开心吧,而他现在想,他们不在了也好,他实在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有时候会想,他们全家的性命,都花在了值得的事情上么?

如果让他们再选择一次,还会这样选么?

他抬起手,摸到了一条放在额头上的手巾,已经被他的体温蒸干了,他将它拿了下来,放在了一边,然后将头埋进了枕头里,他再一次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说有了一次新的生命,但是他这副身子,依旧远远算不得中用。

他突然听见身边的少女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鼻音,莫非自己一番动静把她吵醒了,他看向李青一,少女只是翻了个身,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少女无意识地贴在他的身侧,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他伸出手来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女的后背,少女的眉尖蹙了蹙,拧在了一起。

是做噩梦了么,他想,想要叫醒她。

然而少女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一滴泪水从她的鼻尖滚了下来,消失在了被褥之中。

“不要死。”她轻声呢喃道,“求求你,不要死。”

是说她的母亲么,杜毓文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青一,没事的。”

“不会死的。”他轻声说。

“本宫命令你不要死。”李青一低声喃喃道,杜毓文的手停在了少女的脊背上。

“本宫不许你死。”

她难道,说的是我么?杜毓文想。

他僵了一会,少女依旧在细声啜泣着,他最终轻轻地将少女抱在了怀里,他时常听侯爵夫人们议论,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莫过于死了丈夫,到时候自己就是老太君,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以快快活活儿女绕膝地安度余生了。

说实话他的封赏并不算少,如果他死了,当朝天子也没有闲心继续为难李青一,更何况她总有个公主的名分,为了天家的脸面也不会对她如何。

就算他还是活不了多长时间,趁着活着的时候将那些危险尽数翦除,也能让她富贵平安到老。

她不应该如此害怕自己死的。

然而他垂下眼睛看着少女乌黑的发顶,她哭得发抖,缩成一团,像一只不安的小兔子,心里动了动。

毕竟利害之上,从来还有情理,他想。

“不会死的。”他轻声许诺道,“一定不会死的。”

“我发誓。”他低声说,“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死的。”

少女闻言抖了抖,似乎得到了安慰一样,停下了眼泪,他将她搂在了怀里,合上了眼睛,“睡吧,”他用气声说,“明天早上,雨就停了。”

“雨停了,太阳就出来了。”他慢慢地说,“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的自己都仿佛要相信了一样,放任自己也沉进了深沉的黑色的夜的海底,睡熟了。

等到明天起来,照常把药吃了,多出去走动走动,太医说他的病只能靠养着,但是慢慢调理说不定身子会渐渐好起来,毕竟他年纪还轻。

他就姑且这么信了。

他得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雨的确停了下来,他坐了起来,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雨洗过的树木格外的绿,而炎热还没有侵袭上来,正是最好的时间。

李青一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然后她不确定地又揉了揉。

她的眼睛肿起来了,好像痛哭过一场似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昨晚的梦,是梦见他死去的那天的缘故么。

她怔了怔,望向了窗外,好像有人和她在梦中保证过,早上起来,雨就会停,太阳就会出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而如今太阳的确出来了,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她推开了被子坐了起来。

“今日里殿下有什么事么?”杜毓文问道,少女飞快地从床上滑了下来,将鞋子穿上了。

“本宫要去对付先生的那把弓,”她抬起头,认真地说,“至少得想办法拉开它。”

“现在拉不开也不要紧。”青年闻言微微地笑了笑,“殿下到院子里来吧。”

“不要急着拉弓用剑。”青年轻声说,“先蹲马步好了。”

“殿下可曾听过,一力降百会。”他笑着说,“所以如果殿下想要习武,就要从练力气开始。”

李青一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按照他说的蹲了下去,刚刚保持住姿势,她就感觉自己忍不住发抖了。

“坚持一盏茶能做到么?”杜毓文问道,目光落在了日影上,“正好臣去看看早饭。”

少女站的很是艰难,感觉自己的脚尖要把所有的力气都抽走了,然而她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李青一一板一眼地说,“你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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