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郁金堂北画楼东

题红可以确定一件事,李青一很聪明,但是缺乏勇气,她不愿意和人过多的交谈,也不喜欢看人的眼睛。

“农户的事情,奴婢就可以解决了。”题红说,“殿下怕生,如果那些人胡搅蛮缠起来,万一惊吓到了殿下怎么办?”

杜毓文摇了摇头,“还是让殿下去吧。”

“殿下这辈子很少收到别人的感激吧。”他轻声说,“她不知道别人的感激和热情是什么样子的。”

“她总觉得自己只要被发现了,就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了。”他低声说,“我不想让她这么过一辈子。”

“其实殿下可能自己不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他慢慢地说,“如果这一生就这么度过的话,未免太不公平了。”

也太苦了。

所以他希望她能逐渐有勇气走出去,和人交谈,能看着别人的眼睛,能对其他人的脚步声熟视无睹。

能抬起头挺起胸膛走在日光之下。

也能自然而然地活在人群中。

李青一是一颗在背光的地方长大的植物,是柔嫩的黄白色的,即使开出花来,细弱的茎干也承受不住花枝的重量压的低垂下头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值得,而她的确一直以来也没有得到什么。

不想被注意到,也不觉得自己会被什么人喜欢,更不要谈被什么人尊重了。

没有人夸奖过她,没有人感谢过她,也没有人会用心送她礼物,记住她。

“所以我希望她也能去。”杜毓文说,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块因为水汽受潮而微微鼓起来的灰泥上,她不该和自己一样困在这个逼仄的侯府之中度过余生,他已经被折断了羽翼,锁进了金笼,然而她应该还能飞,“我素来是信得过题红姑姑的能力的。”

但是希望你不要把她视作某种垫脚石或者敲门砖,题红当然明白杜毓文的意思。

题红在宫中过了十年,这十年太漫长了,足以让血成冰,让每一分心思都变成了算计,每一眼看到的都是价值。

李青一没有价值。

这是宫内所有人的共识。

题红看着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少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出门似的,这是一处半山上的茶园,有泠泠淙淙的山泉水,有漂亮的茶树,还有在树中间悠然自得散步的鸭子。

少女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裳,配了大红色的裙子,一头长发简单挽了,插了根纯金的莲花簪子,白色的袖子里笼着个大概是武成侯送的金镯子,没什么装饰甚至有几分旧了,但是戴起来却没来由的质朴大方,她看上去少有的明净而整齐,在题红的印象里,在宫里的时候,李青一大多数时候都穿着灰色,或者青白色,卑微渺小的好像很是抱歉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殿下穿红色还挺好看的,她想,都说殿下生的丑陋,这少女生的白净而寡淡,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滴泪痣,在宫墙之中的确不似人间富贵花。

但是在这里,若是被生人遇到了,恐怕只觉得这个少女合该是这茶山中掌管溪流的山鬼,抑或是庇护吉祥的神明吧。

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

李青一突然俯下了身,她抬起手指向了清澈见底的水沟,“题红,你看,银杏的果子落在水里,果然是银色的唉。”

题红突然发现,自己也没有见过银杏果浸在水里的样子,她低下了眼睛,看到了那白扑扑的不起眼的银杏果落在了这水里,表面竟变成了溢彩流辉的银质。

“好漂亮。”李青一轻声叹喟着,题红忍不住也蹲了下来,看着银杏果。

“的确好漂亮啊。”题红轻声说,然后她看到李青一拉起了袖子,从水中将这枚银杏果捞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包在了手帕里。

“不知道武成侯见过没有。”她解释道,“带回去给他看看。”

题红看向了远处淡淡描着的远山,突然感觉山间的空气真是新鲜极了,整个人好像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了一般,头也不痛了,身子也不乏了,刚刚遇到的那些胡搅蛮缠的管家还是错综复杂乱七八糟的账本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也许跟在这个少女的身边,说不定自己漫长的等待不会那么苦了。

“这样查清了回府之后叫他们过来问话,该惩处的惩处了,该发落的发落了,这件事应该就解决了。”题红温言说道。

“那些农户应该会高兴吧。”李青一轻声问道。

“肯定会的,殿下。”题红笑了笑,“毕竟去掉这群蛀虫,身上应该轻快不少。”

李青一点了点头,她将手帕自己收进了袖子里,点了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然而两个人回府的时候,却听到拾翠的声音从侯府中传了出来。

“不要欺人太甚了。”拾翠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你们净护着这恶仆,我今日里就要将他打发出去。”

“我是公主的陪嫁,”拾翠说道,“凭什么不能将他打发出去。”

“一个小宫女,以为出了宫就能横着走了。”李青一听到了管家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主子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那你说啊,”拾翠争辩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

“你们主子就是个没嘴的葫芦,白给的贱货,我今日里把你打发出去,谁能把我怎么样?”管家说,“来人,把这个小宫女拉出去关在柴房里,看看有没有人乐意买。”

“你敢。”拾翠的声音明显抖了起来,然而却不打算退让,“我是公主的陪嫁,从宫中正门跟出来的姑姑,殿下是圣上亲自册封的公主,你一个小小的管家,如何敢违逆天家的体面。”

管家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闷头干活的小宫女突然一反常态,说了这么多。

他走了上去,死死地盯着拾翠的眼睛,少女心里打鼓,这管家着实凶恶,但是自己若是在这里退了,早晚有一日欺负到公主的头上去。

“殿下是什么身份?”管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还希望王先生在这里说清楚,免得殿下被人家说天家人没有自知之明丢了天家的脸面。”

管家回过头,看到那个口齿伶俐的厉害宫女带着李青一回来了。

他知道公主带来的这两个宫女,题红姑姑不好惹,但是拾翠姑姑平日里只是做些活计,不太与人说话接触,感觉和那位殿下一样,是个畏畏缩缩的小女人。

“发生什么事了。”拾翠踉跄了一下,李青一拉住了她,将手帕递给了她,擦了擦她流出来的眼泪。

“这个恶仆吵着要在府里用冰,说是日子没法过了,秋老虎这么厉害,总不能顾着一个人,把大家都热死吧。”拾翠说,“奴婢说你们下人房里不是用冰么。”

李青一帮她擦着脸,“然后呢?”

“他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主人房里干活的,动起来不用冰是要了人命了。”拾翠像是得了救星,扑在了李青一怀里,忍不住的眼泪往下流着,“武成侯大病一场,还没全好,更何况他本来就用不了冰。”

“然后他就闹将起来,说是要所有奴仆联名请愿,要求用冰。”拾翠说道。

管家出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题红姑姑,你看这日头,这天气,姑姑们也受不了啊。”

题红冷笑了一声。

少女挑起了一根纤细上扬的眉毛。

“我们受得了受不了,都会受着,因为我们是殿下从宫里带来的人,你们倒是不必,京城的主家就有千千万,一车一车用冰的也不是少数。”

“良禽择木而栖,”题红淡淡地说,“谁家用冰,就去谁家,谁家用冰多,就选谁家,一别两宽就好了。”

“在这里闹什么呢?”她直直地回视着管家。

管家咽了口唾沫。

“要打发人,也得公主开口才行,你们这样,岂不是不给公主面子。”管家看向了李青一,他知道这个公主一贯畏缩胆怯,这种事定然是不敢的。

“本宫么?”李青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管家,似乎愣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睛。

少女的眼睛是深黑色的,看上去如同静谧的深井井口,眼角下一颗小痣,仿佛落了一滴泪。

她看向了那个仆人,而如今他低着头,站在管家身后半步。

“题红和拾翠都是本宫的陪嫁,她们说的就是本宫想的。”李青一轻声说,拍了拍拾翠的肩膀,“既然拾翠说要打发出去,那本宫就请你帮忙把他打发出去吧。”

“按照惯例给足银钱。”题红说,居高临下的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别说武成侯府如何对不起他。”

一众人都散了,拾翠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青一,然而公主却一直呆在中庭里,也不嫌日头晒。

“殿下,”拾翠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去忙吧。”李青一说,然而她依旧不打算进屋去。

拾翠见状转身走了。

李青一一下子蹲了下来,“题红,本宫方才把手帕给拾翠用,然后银杏果找不到了。”少女焦急地说,眼尾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等他上朝回来,本宫还想给他也看看呢。”

题红也蹲了下来,“应该就在这附近,不会滚太远的。”

两个人摸索了一会,终于找到了那枚银杏果,李青一紧紧地捏在了手里,方肯和题红进了屋。

“题红,”李青一轻声说,“你们平日里不用冰是不是很难受?”

题红低了低头,“自然是难受的。”

“但是看到武成侯病的那个样子,但凡有点心的人,也不会吵着在他房里用冰的。”题红轻声说,“把能带走的活带到自己房间里做就是了。”

李青一垂下了眼睛,“这样啊。”

“他也不想麻烦大家。”李青一轻声说,两个人进了屋,武成侯府本来就在郊外山下,自然寒凉一些,若是心里没什么事的话,倒也不觉得燥热。

她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这样的。”

“奴婢没有怪他。”题红说道,“奴婢知道,武成侯也好,殿下也好,都吃了很多苦。”她微微地垂下了眼睛,“奴婢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只是如今武成侯大病初愈,陛下怎么就急着催他上朝。”题红轻声问道,“也不知道他的身子捱不捱得下来。”

“大概是有需要用人的地方吧。”李青一说,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大概不会因为愧疚或者怜悯把杜毓文放出来,定然是有什么需要用人的地方,但是也没有好的人选。

所以才看看他的态度。

既然他的态度软了下来。

大概要给他安排事情忙了,李青一禁不住感到了几分隐忧,能让皇上想起杜毓文来的,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他如今虽然不像上一世那样几乎下不了床的缠绵病榻,但是也是受不住劳累的。

李青一知道他为什么受不了用冰,因为他被关进去的时候是个冬天,那几个太监见他反抗,就捆了他手脚,扔在院子里一桶桶地浇冷水,“在咱家这里,是条龙你得盘着,是头虎你得卧着。”

“咱家收拾不了那胡人,但是还收拾不了你么?”

他被粗麻绳压着舌头,连回骂一句都不得。

只能任冷水一桶桶地兜头而下,他想挣扎,手腕和脚踝被磨得鲜血淋漓,但是那绳子捆的极紧,竟是半点都没挣松。

他认了命,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个公公走了,太阳也下了山,他冷得厉害,却又动不了,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苦熬着,不知道什么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声说他得了风寒,他烧的睁不开眼睛,只能朦朦胧胧地听个大概。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了过去。

南方冬日里虽然不是滴水成冰,但是更冷入骨髓,饶是护法金刚都受不得这样作践,他得了风寒之后就日日被灌药吊着命,就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躺着,皇上下了命令,一日送一餐,不许用火盆,那几个公公当然照办。

每日这一餐不过是一碗梗米粥,即使他病了,也不曾变过,他硬咬着牙不肯要火盆,他知道就算自己要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但是实在冷的厉害。

床上只垫了点草,没被没褥,整个冷宫里连个床幔也没有,冬日下起雨来,屋顶还是漏的,他病的动不了,雨珠就一滴一滴落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像把刀似的,要把他滚烫的皮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一般。

幸好他年纪轻,身体也算不错,加上每日里喝的应该都是些名贵药材,居然被他熬到了春天,风寒也渐渐好了起来。

然而到了春天,他又觉得胸闷得很,喘不上气,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肺烧坏了。

这样熬了一个冬天,第二年的冬天果然犯了病,咳喘的停不下来,整个人烧的浑浑噩噩的,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连骨头缝都是痛的,身上的旧伤更是发作起来,折腾他一天只能半梦半醒地略微合一会眼睛又被疼醒了。

这一番折腾让寒气入了肺腑,自然是不敢用冰的。

李青一知道他最喜欢夏日里躺在晒的滚烫的石板上,那样无论是身上的伤还是这病,都能舒服上不少。

题红怔了怔,虽然李青一说的简略又语焉不详,她也早有料想,但是还是吃了一惊。

“侯爷这副身子,希望今日里上朝一切顺遂吧。”题红轻轻地说。

李青一也点了点头,“能再被起用当然也是好事,他应该心里也很高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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