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看着青年蹙起的眉尖。
青年猛地拍案而起,抓起了挂在一边的衣服,似乎打算马上出去。
然而下一秒,他蜷起了身子,狠命抓住了自己的前襟,难以抑制地咳嗦了起来,一声声的,几乎要将内脏咳出来一样的咳着,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嘴,好像这样就能将咳嗽压下去一样,然而完全无济于事。
李青一看到了他从指缝里露出的血沫,在他白皙的手指上显得触目惊心,让她几乎失叫出声。
“别声张。”杜毓文紧忙拽住了她的袖子,他说每个字都感觉艰苦万分,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李青一只得扶着他坐回到了床上,他低着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麻烦殿下让我的副将去看看苏农大夫是否来军中了,然后让医生悄悄进来,别被旁人看到。”他闭了闭眼睛,缓了缓神,“拜托殿下了。”
李青一迅速而乖巧的点了点头,走出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青年,他斜靠在床上,将头埋进了软垫,苍白的指节紧紧地抓着丝绸,几乎要将它扯烂。
李青一收回了目光,飞快地走了出去。
她叫来拾翠,让她去找人通告副将,自己去找医生,一阵忙过了她坐了下来,心里没来由的感到一股酸涩难过涌了上来。
她从没见过杜毓文意气风发的时候。
但是她也能想到,他绝对不会是个因为起身急了几分就咳到嗝血的废人。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父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青一忍不住想,他看到他现在这样,会很高兴吧。
而他即使做了这些事,却依旧安然无恙,逍遥快活的坐在他的龙椅上。
凭什么呀?
李青一静静地坐着,连蜡烛剥落的声音都听不见,直到拾翠叫她的时候她才恍若梦醒一般抬起头。
“殿下,副将要见武成侯。”
李青一点了点头,知道她需要回避一下了。
她站了起来,拾翠扶住了她的手,“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该歇息了。”
李青一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话,拾翠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差。
“春日风急,武成侯身子单薄,有些状况也是正常的。”拾翠试着找些话来宽解李青一,然而她也并非什么伶牙俐齿的人,说了几句之后,感觉鼻子发酸也讲不下去了。
可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身后的其他宫人都是公主出嫁时赐的,是人是鬼都未可知。
武成侯的秘密只能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胸口上。
李青一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用继续说了。
“拾翠。”她轻声说,“明天我想去城里走走。”
拾翠点了点头,这还是李青一第一次提出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去,“我教人去准备。”她答道,“此处也算是西北最繁荣的城池之一了,想必有意思的东西也不少。”
“我对西北的风土人情也可以说略知一二了。”拾翠勉强的笑了笑。
“这样。”李青一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微微侧过头,听着她说话。
“说起来我父亲也曾在西北屯田驻扎过,当然不是在这里了,那时候还没赢过胡人呢。”拾翠说道,李青一看着灯影下少女的脸,她是记得拾翠的父亲是个小军官的。
他是她最不想提及的人,所以李青一也不曾问过,今夜里她主动提起来,李青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问问他的近况还是如何,在她迟疑的时候,拾翠轻声说,“若是他跟着武成侯的话,大概也能立点功劳吧。”
“然而他那时候嫌边军苦寒,我母亲心疼他,日日做了绣品去卖,终于帮他打通了关系,调到了中原。”拾翠微微叹了口气,“他当时的同僚都赶上了武成侯大破北虏的东风,节节胜利纷纷晋升,他反而是过的最不好的了。”
“于是他就怨我娘。”拾翠轻声说,“怨我娘坏了他的运气,原本就冷落她,有了这个理由更是成日里对她非打即骂。”
“我娘就这么一病不起过身了。”她说道,“武成侯攻破阿史那王城的时候,正是我娘去世的日子。”
李青一抓着她的手,看着她颤抖的脖颈。
“虽然被分到了殿下那里,我原本在宫里多少还有个给我娘攒点银钱的念想,我娘没有了,我对一切更是没了心气。”她轻声说,“所以一直以来对殿下,”她深深的低下了头,“都没有尽忠所事。”
李青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让拾翠也坐下,她从来知道,不管是拾翠还是题红都不太喜欢自己,或者说不太喜欢伺候自己的差事。
她知道这很正常。
谁家的女儿活该陪自己受苦呢。
她也没有本事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但是她现在可能有了,李青一想,也许她能想办法帮到她们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她开口问道。
拾翠紧紧地攥着帕子,低着头,“父亲,继母和她妹妹,她们两个所生的三男两女。”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袒露出来的心头上的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李青一忍不住也颤抖了一下,这意味着拾翠在家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当然,她还有可能带点钱回来,如果她到了年纪被发放出宫,那笔赏银他们应该也完全不会忘记的,还可以把她嫁人再赚一笔钱。
“那你希望他们怎么样?”李青一轻声问道。
拾翠怔了怔,如果让她实话实说,她希望他们都死,死的越惨越好,这是最坦诚的,最直面她内心的想法。
但是她莫名害怕会吓到李青一。
她总觉得李青一会是那种不会轻易给任何人下死刑判决的人。
“我希望他们付出代价。”拾翠委婉地说。
李青一点了点头。
拾翠偷眼看着李青一,这个少女上写着实打实地对她的遭遇的感同身受,她忍不住大胆了几分,开口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希望,怎么对付,他们呢?”
她措辞隐晦,但是李青一也能知道她指的是谁。
李青一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她没有说话,她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她的父亲不只是她的父亲,还是这天下的皇帝。
她是个天家人。
无论是性命还是爱恨情仇都不全然属于她自己。
“我希望大家都好。”她轻声说,“大家都好。”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灯火响了一下,她如梦初醒般的抬起了头,时辰不早了,她该去休息了,然而当她躺在床上凝望着一点夜灯的时候,心里依旧纷纷扰扰的。
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李青一想,她过去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打败什么人,更不要说能杀死什么人了。
可是那些人,她想到了重生前的朝廷,虽然她所知不多,但是皇上过得很好,淑妃的儿子似乎也成功地广结党羽,要被册立为太子。
如果她没有重生,如果他就那样死去的话,那些人无论是谁都不会受到一点恶报,他们只会过得越来越好,得到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被他们夺走心爱的东西,他们有多幸福,就有更多人为此承担更沉重的不幸。
这公平么?
李青一微微地喘着气,她从来没有这样心绪不宁过,她太习惯默默忍受以及说服自己除却忍受之外什么都做不到了。
可是她想做什么,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力量在躁动着。
她现在很想做什么,从拾翠和题红的事情开始,她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她感觉到在一片昏暗之中,泪水默默地流了出来,从滚烫变得冰凉,然后没进了她的头发。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坐在铜镜前果然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又红又肿了。
“武成侯昨夜医生来过之后说并无大碍。”拾翠小心翼翼地说,帮她梳理着头发,然而少女却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件事,李青一想,她流泪不止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你的事,还有题红的事。
但是她并没有解释,她记得杜毓文和她说,如果你要做什么大事,那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决心说出来就很容易泄掉那股劲。
于是李青一选择了沉默。
她看向了镜子中的自己,试着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们今天还得进城呢。”她说,“应该一会可以消下去吧。”
“差不多。”拾翠说道,“我记得按殿下的体质,基本上起床不超过半个时辰,就看不出来了。”
“那很好。”李青一笑了笑,“我们就按照原本的计划,进城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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