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月亮还高挂在天上,赵盈准时出现在主院。
赵父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几乎是闭着眼睛接受了女儿的请安。
罗氏更是连勉强笑容都挤不出了,只机械地点头。
待赵盈告退后,赵父揉着太阳穴,对罗氏道:“夫人,过几日你带盈儿去大相国寺上上香,求个姻缘签。”
罗氏一愣:“老爷的意思是?”
赵父叹了口气,眼底满是疲惫。
“盈儿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以后,你多带她去各家宴会上走动走动,相看相看。”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亮了罗氏昏暗的心。
是啊,只要把赵盈嫁出去,她就不必日日忍受,这寅时请安的折磨了!
“老爷说的是。”罗氏忙不迭应下,“妾身明日就带盈姐儿和窈姐儿,去大相国寺。
回来后,再带她们姐妹俩去各家走动。还有窈姐儿眼看着快要及笄了,我必须提前替她留意。”
赵父满意地点点头。
大相国寺的晨钟,敲破京城上空的薄雾。
赵家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罗氏靠在车厢壁上,眼下两团明显的青黑,即便敷了厚厚的粉,也难以完全遮掩。
昨夜后半夜,她几乎一宿未眠,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听到赵盈那清凌凌的,“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得她睡意全无。
坐在她对面的赵盈,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因着是出门上香,赵盈特意穿着素净,发髻上只簪了一根玉钗。
脸上带着温婉笑容,仿佛连日来寅时起床请安,对她毫无影响。
坐在赵盈旁边的赵含窈,则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她已是按平日请安的时辰起床,但比起赵盈,仍是觉得困倦。
再看赵盈那精神抖擞的样子,心里着实羡慕。
“到了。”车夫的声音传来。
罗氏深吸一口气,扶着嬷嬷的手下了马车。
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今日虽非初一十五,但来往的香客依旧不少。
罗氏定了定神,努力摆出端庄主母的派头,领着两个女儿先往大雄宝殿去敬香。
殿内檀香袅袅,佛像庄严。
罗氏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心里默念的却不是家宅平安,而是——
“求菩萨保佑,赶紧给赵盈寻一门‘合适’的亲事,让她早日出阁。信妇再也受不了那寅时的请安了!”
赵盈也跟着跪下,姿态标准,神情恭敬。
她看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心中求的却是——
“求佛祖保佑我暴富。”
赵含窈偷眼瞧着赵盈,见她闭目祈福,侧脸在香火映照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上完香,罗氏便迫不及待地,引着她们往求签处去。
“盈姐儿,既来了,便去求支姻缘签吧。”罗氏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这里的签文最是灵验不过。”
“是,母亲。”赵盈从善如流。
她接过签筒,随意地摇晃了几下,一支竹签“啪”地落地。
不等她自己去捡,罗氏已示意身边的嬷嬷赶紧拾起来,仿佛那签文关系着她能否睡上安稳觉。
嬷嬷将签文递给解签的僧人。
那僧人接过签文,只看了一眼,便眉目低垂,念了一声佛号,将一张批了字的签纸递还回来。
罗氏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看,只见那签纸上赫然写着:
“凤栖梧桐,非梧不栖;缘定三生,静待佳期。”
是支上上签。
罗氏问道:“大师,这签文……是何意?”
僧人道了句“阿弥陀佛”,便向她解释起来。
“此签乃上上吉签。”
“‘凤栖梧桐,非梧不栖’,意指令嫒如凤凰般尊贵,非良配不嫁,日后姻缘必是高门大户、前程无量之人。
‘缘定三生,静待佳期’则是说,缘分早已天定,只需耐心等候,时机一到,婚事自会水到渠成。”
罗氏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嘴角勉强扯出的笑意也变得僵硬。
她心里暗暗叫苦:这“静待佳期”要等到何时?莫非她这寅时的折磨还遥遥无期?
老天爷,赶紧找个人来把这丫头收了吧。
罗氏见赵盈抽了上上签,连忙让赵含窈来摇签筒,“窈姐儿,你也来求一支,虽不及笄,提前问问姻缘也好有个准备。”
赵含窈依言接过签筒,小心翼翼地摇晃起来。
她在心里想着高隐那张清俊的脸。
片刻后,一支签落地,僧人看过,却是支中平签。
“姻缘自有天安排,不必强求莫急猜,待得花开春暖日,自有媒人送喜来。”
罗氏有些失望,凭什么赵盈可以摇到上上签,而她的含窈却只能摇到中平签。
她干巴巴地道:“中平也好,安稳就好。”
从求签处出来,罗氏心不在焉,领着两个女儿在寺中随意走动。
行至放生池旁,恰好遇见了几位同样来上香的官家夫人。
其中一位与罗氏相熟的吏部侍郎夫人林氏,一眼便瞧见了罗氏身后的赵盈。
只见她身姿曼妙,容貌昳丽,虽衣着素净,却气质出众,在这缭绕的香火中,竟有种超然脱俗之感。
“赵夫人,这位是?”林氏笑着上前寒暄。
罗氏只得打起精神介绍,“这是我家大姑娘,盈姐儿。盈儿,快来见过林夫人。”
赵盈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动作优雅流畅,声音如黄莺初啼。
“小女赵盈,见过林夫人。”
林夫人拉着赵盈的手,仔细端详,连连称赞:“好个标致齐整的姑娘,可真真跟个画中仙似的!赵夫人好福气啊,不知可曾许了人家?”
这话正戳中罗氏心事,她面上笑着,心里却五味杂陈,“尚未。正想着多带她出来看看。”
几位夫人闻言,都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赵盈来,间或低声交谈几句,目光中带着审视与考量。
赵盈始终垂眸静立,落落大方,应对几位夫人的问话也得体周全,毫不露怯,更引得夫人们暗自点头。
这边罗氏挂着笑容,与几位夫人别过,带着赵盈和赵含窈转去听僧人讲经。
待她们一走,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几位夫人便凑近了些,低声交谈起来。
“这赵家大姑娘,模样气度真是没得挑,瞧那行事做派,比许多宗室勋贵的闺秀还稳当。”
一位穿着宝蓝色比甲的夫人率先开口。
“确实出众,站在那儿,生生把旁边那位二姑娘,比的低了一截。”
另一位夫人接口,她是光禄寺少卿的夫人王氏,她的目光还追着赵盈离开的方向,“只是可惜了……”
见她摇头又叹息。
其他夫人纷纷附和,“谁叫她的亲娘早逝,那位大人又在三年前没了。”
她们这一通官司,看的吏部侍郎夫人林氏林纨娘一头雾水。
“为何说她可惜了?”
光禄寺少卿的夫人王氏道:“纨娘你这两年才来京城,不知晓也正常。这位赵大姑娘,母家可是姓章。”
“姓章?”林纨娘呢喃,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惊呼,“不会是三年前被抄家的章家吧?那位赫赫有名的章太傅家?”
王氏点头,“正是那个章家。赵大姑娘不是罗氏亲生,她亲娘是赵郎中的原配,章太傅的女儿。
三年前章太傅病逝,很快章家被发现各种罪证,一个偌大家族,顷刻间瓦解。
章家子孙全被赶回原籍,五代之内不能科举。就连赵盈这个外孙女也受到牵连。”
穿宝蓝色比甲的李夫人嗤笑,“我看分明是赵家怕事,迫不及待把赵大姑娘送离京城。
这继母就是继母,如果赵盈是罗氏亲生的,你看赵家还会不会,送赵盈去扬州受苦?”
王氏感叹道:“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肯定隔着一层。不过也不能全怪赵夫人,要知道这位赵大姑娘,当年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见林纨娘好奇,王氏向前倾了倾身子,道:“当年章家势大,这位赵大姑娘很受章太傅宠爱,她仗着外祖权势,在京城里可是横着走的。”
李夫人补充道:“可不是么!当年她读长公主办的女学,在学堂里横行,可没少闹事,她还总是与徐国公府的养女为难。”
“何止啊,”王夫人摇头,“她与徐国公世子徐竞行也是见面就吵,有一回在宫宴上,竟敢当众泼了徐世子一身酒水。徐世子看在章太傅
的面子上,才没与她计较。”
林纨娘听得怔住,实在难以将方才那个温婉知礼的少女,与众夫人口中嚣张跋扈的形象联系起来。
“这……当真是一个人?”她难以置信地问。
“千真万确!”李夫人肯定道:
“三年前章太傅病逝,章家倒台,罗氏便立刻将她送去了扬州女学。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实则是打发得远远的,免得给赵家带来麻烦。
若非徐贤妃念及与她生母的旧情,出面干涉,敲打罗氏,只怕她现在还回不了京城。”
王氏轻哼一声,“说来这赵盈也真是变了不少。从前那般张扬,如今竟学会了低眉顺目。方才看她对罗氏那般恭敬,我险些以为认错了人。”
李夫人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如今没了靠山,自然要夹起尾巴做人。只是不知这份懂事能维持几日。”
林纨娘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
王氏笑着调侃,“纨娘你这么关心,不会对赵盈感兴趣吧?”
林纨娘还真干脆的点了点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任谁看了不是我见犹怜。
可惜我的两个儿子太小,一个九岁,一个才六岁,不然我是真想让那孩子,与我成为一家人。”
王氏震惊她的想法,“她毕竟是章太傅的外孙女,章家可是圣上下旨抄的家,可见圣上对章太傅心里有刺。
虽说章家的事过去三年,但圣上未必已经全无芥蒂。
而且,赵盈生母早逝,如今府里当家的是继母。她之前性子又娇纵蛮横,没有好好教养。
她若能低嫁一些,寻个有前途的进士,或是家中不那么显赫的武将,以她的容貌和赵家的身份,倒也使得。只是……”
王氏摇头,“若想高嫁,怕是难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