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严承允离去时已经过去了月余,外面也没有什么消息。
不知不觉,就到了柳竹蕴生日这天。
沉绿端了长寿面来,道:“姑娘,快点吃吧。”
柳竹蕴盯了那面一会儿,有些气愤道:“说好半月就回来,我生辰不回来,再过一会儿都要过年了,是不是还不回来?”
“姑娘,外面天寒地冻的,大人行车不易。”
“哦。”
话又说回来,她有什么好生气了本来就没有在乎他。
柳竹蕴拿起玉箸,挑着面条吃起来。越吃越不是滋味。
他就算人不回来,也不写封信什么的。
又一想外面这么冷,他不是说他最怕冷,更何况赶不回来,肯定是忙得不行,心中又很担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秋痕从外面跑进,拉住了春桃小声道,“姐姐,大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了?”
秋痕道:“大人去无名山上拜访故友,突逢暴雪发生意外了。”
春桃仍是冷静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大人的遗体呢?”
“大人从悬崖上坠落,只捞到了……”他顿了下,似乎不想说出后面的话。带着点苦涩,蹦出两个字:“残肢。”
“飞絮也找不到了,估计是一起殉了。”
柳竹蕴看到秋痕,顿感大事不妙,这秋痕是暗卫,应该跟着严承允一起去渝州了才是。
她问道:“秋痕,你怎么在东京?”
“夫人,大人他……大人……”
“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
秋痕道:“大人的路途遇到暴风雪,已经去世了。”
柳竹蕴脑中突然轰得一声,
死了?
就这么死了。
他这样厉害的人。
不声不响的就死了?
她想起身,脚底倏地一软,胃里被什么东西挤压着,竟然想要吐出来。
沉绿看不下去了,忙搀扶住她:“夫人,你要冷静啊!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后面的事还要夫人撑着呢。”
柳竹蕴一脸失望看向秋痕,“不对,你在骗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
秋痕道:“找到了大人的衣物和东西,以及残骸,已经带回来了,夫人要去看吗?”
柳竹蕴喉间一梗,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桃道:“节哀。”
先不说京中各大官僚前来吊丧需要柳竹蕴待客。
恼人的是江宁来的族人。严承允进士及第,这些族人不是没想蹭点光耀,打打秋风,可没想到严承允还真不怕别人指责他,一个个全打回去了,那是扒掉了裤子打。
如今只剩下想着严承允既然死了,只剩下寡妇一个,还没有孩子。柳家这样的官宦人家,必然兜着脸面不和他们争遗产。再不济若是先过继去一个,把遗产都继承下来了,将来还不都是自己的。
几个表姑婆家的纷纷道:“我们族里有很多不满三岁的小孩,夫人若是有看上眼的,可以过继去。”
春桃道“我们夫人说了,丧事办完了剩下的钱会全部充公,不用你们这样操心。”
“嘿,一个外人,怎么能随意决断家产。”
春桃道:“呸,都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议论夫人,若是有不满的,只管去官府告,”
这下严家人犹豫起来,这女的家庭背景还挺厉害,不好控制。
沉绿有些不解,“真是难以置信,大人这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家族长大。
柳竹蕴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两只眼睛一看就是昨日哭过,带着红肿,用尽脂粉也遮掩不住的疲惫。
这几天事儿多,高旻言会帮忙打点。
高旻言道:“夫人还是要保重身体。”
柳竹蕴道:“多谢大人。”
她穿着素白的衣裳,头上什么珠钗也没有,只带着两朵白花。面容显然憔悴了很多,这些天她受的苦他都看在眼里,身边也没有能帮忙的,只想尽力替她分忧,也是告慰严大人在天之灵。
“你也不小了,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不要让父母操心。”
外面的风声不小,
甚至有说高旻言之所以心甘情愿做权臣走狗就是觊觎美貌的夫人。
面对流言纷纷,他并非问心无愧。
只是现在她如此伤心,他也不能不问不管。
——
严承允醒来的时候,躺在炕上。
“这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脑海中一片混沌,竟然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刘绣姐见他呆呆笨笨的模样,在一旁笑道:“阿娘,这小子看着灵光,居然是个傻的。”
严承允这才发现自己旁边竟然站着一个妇人一个老妪,他忙问道:“我这是在哪?你们是?”
刘大娘笑笑,“后生,你不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严承允又重重拍了拍自己脑袋:“真记不大清了,我是谁啊?”
刘绣姐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人连自己叫啥都不记得了?”
严承允越思索头越疼,好像刚刚才接触到这个世界,万物都是陌生的,他依稀回忆到了一些时间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永贞元年。”
“永贞?”
他分明记得是政和,永贞是什么时候,官家改年号了吗?
刘绣姐道:“见你躺在雪地里,这大冷天的也不知道你是何处来的,就把你带回来了,还想问你怎么会躺那去,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严承允摇摇头,道:“实在想不清了,你是说我躺在雪地里?”
他也不太确定,总之自己不是汴京人,来这肯定有一个目的。
刘绣姐道:“可不,不把你救回来,说不定你就要冻死了。”
刘绣姐与刘大娘走到一旁讨论起来。
刘大娘觉得这人是不中用了,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记得了,留着也不知道能干嘛。
刘绣姐回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都把人捞回来了。”
刘大娘犹豫了一会儿道:“也是,可这脑子看着不太好的样子。我听说隔壁村有个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没中举,后来人都疯了,每天说混话,连老婆孩子也不认识,你说他是不是也这样。”
刘绣姐道:“可他看着不像疯子,可能摔雪地里三魂七魄还没回来,记不清事了,脑子还是好的。”
刘大娘想了下,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后来刘绣姐又带着严承允去镇上看了郎中,这边的郎中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病症,稀里糊涂开了点补脑子的药方,也没了法子。
严承允也不好意思麻烦他们,笑着说反正迟早会想起来的,不着急这一时。
他这几日心中很是感激。
刘家的日子不好过,刘绣姐的父母在夏天的时候染疫病死了,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弟弟,正在读书,干不了活,家中的大事小事都是她和奶奶刘大娘在做。
严承允一个身强力壮的也不好意在这吃白饭,便帮忙做些农活。
刘绣姐本来看他瘦瘦弱弱,似乎风一吹就要倒,没想到身体格外强壮,没见他累。
刘大娘都对这小伙发生了转变。
晚间,天凉下来了,刘大娘生了火,便围在炕上取暖。
刘绣姐弟弟刘重回来道:“大姐,我不想读书了,不如每天就帮你们干活吧。”
以前家中大人还在的时候就是节衣缩食才让刘重念的夫子,现在大人都走了,刘绣姐自然一筹莫展,刘重心中也有数,才说了这样的话。
刘绣姐有些犹豫,她记得父母在的时候,饿着肚子也要攒束脩给当地的夫子供刘重上学,刘重成绩并不差,学得也认真,若是这个时候放弃,就太可惜了。
严承允道:“当然要读书,不读书就一点出路也没有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读书。”
刘重垂下了脑袋,他自然是想继续读书的,只是现在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要供他读书,多少心里不安。
严承允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挂着一块玉,他醒来的时候就在身上了。
后来他想靠着玉找些线索,可去了好几家当铺店面也没有说法,但都说成色很好,值好几钱。
思及此,他从身上掏出了这块玉,对刘绣姐他们道:“这玉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若是你们需要,就拿去卖了吧,好像还能换点银子。”
刘绣姐看到如此贵重的物品,惊讶道:“这怎么行呢?”
她一个乡下人,看不出玉的价值,但毕竟是随身携带的,又一直存放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这怎么好意思。
严承允道:“你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更何况我还有别的呢?这点算不了什么。对了,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再在这儿呆着也不太好,我准备隔日就去汴京,说不定能从户籍上翻到我。”
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来日飞黄腾达,我必定会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刘绣姐“嘻嘻”笑了几声,“举手之劳而已,你能平安就好了,不用想着报答我们。”
又说道:“对了,我和你一同去京城,一来怕你脑子不好发生什么事,二来我酿制了不少葡萄酒,想带到瓦肆去卖掉。”
严承允自自然应允。
两人走了半日路,十分疲惫,再加上天气冷,便去喝碗羊汤暖暖身子。
此时有人家里办丧事,仪仗队经过,周围的百姓一看着出殡的气派,就知道是朝中大官人,纷纷低头回避到一边,不敢多看一眼。
那女子不施粉黛,头上带着白花,脚步一顿一顿从前面经过,眼里没泪,也不见嚎,确是满身的悲伤,仿佛三魂七魄都吹走了,只留下一个美貌的躯壳,被什么东西吊着在往前走。身后是排场极大的队伍,周围的百姓都不敢直视,纷纷站退一旁,神情凝重。
严承允见状脱口而出道:“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真可怜。”
旁边一个店小二真好过来擦桌子,平日里又是一个喜欢和顾客交谈的,小声道:“有什么好可怜,她可是太师大人的遗孀,家里的金银珠宝都堆成山了,太师大人也没什么亲戚,现在我看想娶这寡妇的男人都可以排到皇城了。”
严承允又远远瞟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刘绣姐道:“太师大人的遗孀啊,看着可真年轻的。”
小二道:“这就有的说头了,不过我看她心里也没多伤心,所以哭也哭不出来。严太师可不是好东西啊,当年可是被……”
他压低了点声音:“巧取豪夺,话本子天天写。你们要听去勾栏听,我可不敢说。”
严承允被他逗得发笑,道:“你快住嘴吧,也不知是谁在说了,对了,你可知最近附近有走丢个过什么人吗?”
悲伤至极的时候哭不出来很正常,想来他们夫妻关系还是很好的,若是才子佳人,被勾栏说书的取材边编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怎么能把这些故事做真的呢?
小二思索了片刻,“这我倒是没听说,怎么你们丢了人吗?”
严承允怔怔道:“嗯……是的。”
小二忙道:“那还是快点报官吧,年关将近,城里来来往往全是人,拖得越长越难找。”
严承允道:“好,我这就去官府问问。”
两人先打道去了瓦肆,看到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
交代完来意后,小二出来拿着瓢尝了一口。
他皱皱眉头道:“五百文。”
刘绣姐觉得不可思议 ,“五百文,您是在开玩笑吗?”
小二冷哼一声,“五百文还不好?就你这种品质的酒,白送都得考虑考虑。”
刘绣姐气得要死,但又不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发作。
严承允道:“他们不过是想压价所以故作,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你放心”
他们又跑了几家,得到的回复基本都差不多。
想来京城的店家都有自己的进货渠道,从别的地方来的酒自然狠狠压价,不怕买贵。
刘绣姐叹了口气,“我看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不如先和你去官府吧。”
严承允道:“好。”
虽然他嘴上答应,但对能找到自己的身世这件事已经渐渐没了希望。
从他已有的记忆感觉,他一直是孤家寡人,孤独立于世间,找不找回记忆、认识的人,似乎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严承允到了官府,好像也是在办丧事,里面的人来来往往人忙得很。
刘绣姐又叹一口气,“看来咱俩的事儿都办不成了。”
严承允道:“也罢,过几日再来吧。”
就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竟然在调戏今日遇见的寡妇。
严承允死了朝中不少人都想喝酒庆祝,只不过碍着官家的面子和风化,只得装出一副悲伤的虚假模样。
苏济然本来恨他恨的要死,现在还得来太师府,为他悼念,硬生生呆了一上午,刚想溜走,看见披麻戴孝的柳竹蕴,一瞧见他心中就一阵痒痒。
他心想,果然是要想俏一声孝,小寡妇长这么貌美,严承允死了可不就是便宜我?
“夫人,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吗?您可以随时找我。”
他挺着大肚子就往柳竹蕴身上蹭,两只眼睛眯缝成一团,一脸的谄媚表情。
柳竹蕴忙退避一旁,忙道:“多谢大人关心。”
苏济然什么德行她心中清楚,本来也没有心思搭理他。
苏济然突然一个转身,横在柳竹蕴面前:“夫人怎么这么说,我自然是关心夫人,莫要和我生分了。”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夜里凉,一个人睡觉多冷啊,把小娘子冻坏了怎么办,让小人来陪陪你。”
当街调戏寡妇,这种事情众人看在眼里,可是这可是苏贵妃的哥哥,如今严太师和溪相都倒了,俨然整个汴京都是苏贵妃说得算。
恐怕就是皇帝本人在,为了让贵妃开心都不会理会。
苏济然一向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柳竹蕴越是和他闹,就越激得他来劲,扑上去就想抱她。
柳竹蕴一把推开他,但是苏济然整个人都很肥硕,厚得和一堵墙一样。她身板这样小,这几天哭得身子虚,更是没力气。
严承允在一旁看着,“这也太过分了,就在天子脚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去管。”
刘绣姐无奈道:“你也别看了,店小二不是说了吗?他可是太师大人的遗孀,连太师大人的遗孀都敢欺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我们小老百姓哪里管得了?”
严承允频繁回头,总觉得放心不了。
“不行,我得去帮忙。”
“哎!你!”刘绣姐拦不住他。
严承允带着一个斗笠冲上去拉起柳竹蕴的手就跑。
苏济然带着家丁眼看就要追上,刘绣姐故意拿着葡萄酒走上去。
他们一个没注意绊倒在地上,葡萄酒也泼了一地。
刘绣姐顺势撒泼缠住他们,拉着那人的衣服就开始哭嚎,“哎哟,我酿了一年的好久啊,被你们都弄翻了!”
“哎呀,我的葡萄酒,你们给我站住!”
苏济然等人身上都是酒水已经行动不便,又被刘绣姐死死缠住。
他十分不耐烦丢给他一块银子,打法走她。
但是两个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只得作罢。
“姑娘冒犯了。”
严承允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追来。他才摘掉了斗笠。
柳竹蕴顿时吓了一跳,
她的眼睛完全移不开,这世上难道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严承允被他盯得不自在,告辞道:“姑娘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柳竹蕴一声叫住了他,“你站住!”
“怎么?”严承允有些呆呆的,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怪不好意思的,好像是久别重逢一般。
柳竹蕴复靠近两步,仔细观察他的脸,眼睛,鼻梁,和记忆中的对比,分明是一模一样。
严承允被她盯的一身紧张,心砰砰直跳,
柳竹蕴无法确认,普天之下长得像的人也是有的,更何况他完全不像是认识自己,尸体都拿回来了,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又想赌一把,她记得他的胸口有一块不大的胎记,说着便凑了上去。
严承允被她吓得半死,“你这么盯着别人看就算了,你怎么还扒衣服,你……你……”他想到诸如“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之类的词,但是对着这个年轻的寡妇又忍住不好意思说。
柳竹蕴道:“大人,您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严承允一愣,她怎么这么问,难不成之前认识自己。
“我失忆了,你是……”
“我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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