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争执

近秋,霜叶渐红,月光也和平日的轻柔不同,冷冷地给万物披上薄纱。

已是亥时,除了巡逻的侍卫,再不许其他人出来,偶尔听到巡逻侍卫们的甲胄声,和着秋蝉还不死心的鸣叫,挣扎着在这红墙黄瓦的皇宫里留下一抹影后,消散在秋风里。

绕过御花园那架秋千,院墙已经被风雨洗刷的褪色,留着参差的颜料印记,纵然被好好修补,也遭不住风雨侵蚀。

高长青过来的时候,合欢正坐在那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着。

她身上着淡紫色纱衣,腰间有片明显的污迹,发髻也略略有些凌乱,上边插着的八宝发簪快要滑落。

不远处,一个郎君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瑟缩在石凳子上。

高长青看着这副情形,下意识皱了皱眉毛,一股烦躁像洪水决堤一样压都压不住。

那男子很慌乱,额头渗血,他用帕子捂住伤处,看着有人过来,立刻眼前一亮,又瞥了一眼秋千上的女子,这才跑到来人面前。

“你们高家可得给我一个交代,看看,都把我打成什么样了?我康家虽然不是五姓七望,但也还是这王朝的氏族,今天却受到如此羞辱...等我回去告诉父兄,定要讨个说法!”

高长青皱了皱眉。

男子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渐渐不闻,有些顾忌地缩了缩身子。

而高长青什么都还没说,甚至只是看了眼他。

合欢停下秋千,长裙曳地,毫不慌乱地起身,眉眼一弯,一丝歉意悔过也无:“长青哥...”

她似乎想迎过来。

身着靛蓝圆领袍的郎君却看也未曾看她,径自走到受伤郎君处,后面跟着的太医小跑过去,给伤口上药包扎,其余半点不敢多看。

满堂寂静,只余秋风落叶声。

“嘶...”那郎君的呼痛声不断响起,又平白添了许多呵斥太医的声音,合欢听着烦,只将头转向另一边。

“高大人,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太医恭敬道。

高长青点点头,看着不远处的女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高长青淡淡地问,高大的身体立在合欢面前,在月光下拉着一道硕长的影子。

他在问孟合欢。

当然只能问她,这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伤者,一个显而易见是罪魁,半个宫人都没有,就算康家的神通再怎么广大,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她身边,调走公主的侍女嬷嬷。

“当然是我们这位公主,仗着陛下的宠爱,横行霸道。”康郎君怪模怪样地笑了声,别有用意地瞅瞅高长青,成功看到对方铁青的脸色。

合欢低头敛眸,摇了摇手里的花枝,听了他的话,抬起头,对上高长青那双凉透了的眼睛。

--那眸里含着指责埋怨,满满的不认同,显然他也是这般认为。

捻着花枝的手慢慢垂下去,她猝然笑道:“因为他,横行霸道,本公主看不惯啊。”

那郎君听了这话,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太放肆,于是只能扭曲了样貌,让他那张本还略算有姿色的脸更加丑陋。

“不过是先帝义女,阖族都死绝了,如今,哼哼,陛下有了皇后,还会管你么。”康郎君小声嘀咕着,因为面部太狰狞扯到头上的伤,便呼着痛,狠狠踢了太医一脚,看向合欢的眼里,带着满溢的痛恨。

高长青冷声呵斥:“你先回去。”

康郎君顾忌着他,又有几个侍卫牢牢跟着“护送”,只能不甘离去。临走前,重重哼了一声。

“合欢。”高长青转过身。

他生的高大,面容也是京里少有的俊朗,却不爱笑,叫人瞧了先不敢亲近。此刻因着这事,更是冷着脸,若走在路上,必然让人躲着走。

侍卫们跟着康郎君离开,余下的远远避开,贵人们的争执,可不是他们能窥探的。

她一身鹅黄色丝绸曳地裙,挽着浅紫团花披帛立得端正,此时看着眼前的人,微微眯着眼笑。

手里拿着一簇花枝,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打着璇儿。

“你就非得如此吗?”

他责问道。

合欢仰起头。

“我说了什么,你便会信么?”她又坐回秋千架上,慢慢摇着。

对上她那双眼睛,高长青滞了滞。

积年的老秋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吵,但烦。

他几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长身玉立,影子被月光拉长,几乎是山一样巍峨,挡住了合欢眼前的光--

他伸出手,毫不留情地让秋千停下,眼里充满厌烦唾弃。

--做错了事情,不说如何补救挽回,还这么一副全天下她最有理的模样,真是看了就让人生厌。

他终于不耐烦,厉声喝道:

“这便是你的答案?”

“呵,你凭什么?”

秋千猝不及防被停下,合欢本就抓得不牢,险些摔了,因为高长青突兀拉着她的秋千,没有防备,五脏六腑仿佛被这突兀的动作惊到,荡起一阵一阵轰鸣。

手里的花枝也掉在地上,立刻被他踩的稀碎。

零落成泥碾作尘。

“如今陛下正需要这些世家的支持,为何你不能忍一忍,且待日后--非要现在,在这大庭广众下发作,平白地给他寻敌人呢?”

高长青寒声道,“若华和衡阳为了陛下,竭力游说家族姻亲,白毓也结交众世家子,就连轻时,也在讲经之余,向各寺庙道馆,听经的信众,宣扬陛下的仁政。”

“而你呢?”

他很不耐烦,“你为他添乱,你让他收拾烂摊子,非要让我们所有人知道你的委屈--你在报复!”

“报复?”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合欢有些惊讶地抬头,缓缓站起身:“我为什么会报复?”

高长青沉着脸看她:高高的发髻上发簪就那样毫无章法地插着,发丝因为刚才的争论有些乱,就算略略看去,也半点不和贵女的仪态。

他拧起眉头,听她解释道:“这个纨绔,明明强抢民女,害死十几条人命,苦主千里迢迢,躲过无数追杀,状子递到刑部,却--”

“这和你有关系吗?”高长青冷声打断。

合欢头上的簪子终于滑落,她不甚在意地看一眼。

明早不知是哪个好命的宫女捡到,欢天喜地地拾起来。

“合欢,公主,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他一双明亮的眸子浸满寒意。

“你恨他背信弃义,你恨他娶了我妹妹,你明知道这场宫宴,是要宴请边地来使,事关朝廷,你还要胡闹,今日若非我拦着,这件事非要闹出轩然大波,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你连累。”

“合欢,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拖累他了。”他像是累极了,积攒的不满就这样宣泄而出,看着眼前少女低头不语,心里竟然有一丝畅快。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合欢更是他从小就护着的妹妹,如果不是她太过分,今日自己绝不会这么疾言厉色。

高长青心里叹息:原本陛下和她两心相许,却又另娶了高家嫡长女,也就是他的妹妹。

这些话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是他看在往日一起长大的情分上,还有,到底是高家夺了她的情郎,心里也有那么一丝愧疚,不忍心说出来。可惜,在她日复一日的折腾中,都化作了不满。

--不就是一桩积年情事么,这巍巍宫城,簪缨世家,不知压抑了多少痴男怨女,算计了多少痴心,就连陛下都不能任性,何况她呢?

一个没有家族撑腰的孤女,没有血脉支持的“公主”,这样说是有些轻蔑了,可这是真相,不是么?

他踩着那支簪子,就像他也踩着花儿的枯枝,哪怕它们多么鲜艳地活过,也能无声无息消失在秋夜里。

高长青不再理会,只让人扶着康郎君,宫宴前发生那一幕,他只能让人带来这处理,不过还好,陛下太后他们没来,看见的人也不多。

孟合欢回过神。

拖累?

是啊,拖累。

“原来你们都将我当成是拖累啊--”她的声音传来,轻极。

高长青扭头看着眼前的人,和记忆里聪慧乖巧,让先皇自豪的公主一点都不像。

一抹厌恶在眸子里化也化不开,仿佛在说:是,你就是个拖累,累赘,祸害!

先帝亲自封赏的长宁公主,是父王母妃赫赫功勋保下的永世爵位,是燕京儿郎贵女们交口称赞的才华--

如今也变成拖累了。

高长青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今日大宴,作为皇帝身前的首领侍卫,本就身兼要职,耽误不得,没想到临了,还要为这个任性公主处理祸事。

他已然给她定了罪。

“这件事沸沸扬扬,百姓非议,百官也都在御座下看着,如果让康布仁无事,天下人怎么说。我知道陛下的苦楚,但得罪一个康家,却赢了民心--”

高长青剑一般的眼神刺过来。

该怎么形容,那种厌恶的,嫌恶的眼神,他看着合欢,仿佛看着路边说不上名字的杂草。

“民心?”他轻慢的,漠视地反问。

“陛下现在需要的,是世家的支持,是五姓的认可。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如何在摄政王的威胁下喘息?”

“民心有什么用?可以稳固超纲,让摄政王不再找麻烦挑刺?让陛下少一些烦心事?还是世家拜服,四海称臣?”

高长青眼睛下瞥,他是在宴上被人匆匆喊过来,还要在陛下身边当值,没时间听她长篇大论,便不耐烦地打断她:

“你总是这般不知所谓。”

高长青实在不想多说,如今这般尴尬境地,多说无益,为了家族,为了陛下和妹妹,他和她已经不能回到昔年境地了。

既然她这么固执左性,何必再多言?

更何况,所有人都往前走,只有她一人还抱着往事,迟迟不醒。而他高长青,高家嫡长子,怎么能将时日浪费在这样一个没有价值,泥古不化的人身上。

他冷着脸拂袖要走。

前方重华门,帝王宴上,人声蓦然更大了起来,正是恭迎皇帝陛下的声音,上座太后皇帝,还有皇后…其乐融融,下坐百官及其家眷,和和美美。

丝竹声声入耳,教坊司女乐的歌喉还是这么婉转悠扬。

“长青哥...”

“你还记得昔日,先帝来我们书阁,说以后之江山,尽托付与吾等之手吗?”

高长青的步子猛地滞了滞。

他没有想记起来,但这回忆却像是,缚鱼的渔网,越是挣扎,越是缠得紧。

那时,他们尚是总角,心中总有无数丰功伟业要完成,也迫不及待地要实现圣贤之说。

还有世间公道。

不远处,帝后赐宴,满朝文武山呼万岁千岁,这声音排山倒海一般,几乎要淹没此地所有的声响。

高长青迟疑的步伐终于还是迈开,他没有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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