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宫

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了宴上,又如何回殿,忍者剧痛听别人奉承殷明澜和他的新皇后,只是一醒来,头似是要裂了一样痛,而肚子的阵痛也叫她出了一身虚汗。

“公主,好些了吗?”新竹端了热水,“既然身体不舒服就该早点回来歇着,做什么要到那里吹冷风。”

话是责怪,可手却轻柔地拭去汗珠。

小喜在一边哭哭啼啼:“公主就是逞强,不想叫那些人看笑话。”

合欢却摇头,本来就破了太后的谋算,如果再不去,免不了要被针对。

她孟合欢,从来都是高太后心里的一根刺,哪怕如今高家步步高升,皇后也是她外甥女,太后仍然不能释怀。

在无意中看见她充满恶意的眼神时,合欢就知道,自己嫁不了殷明澜了。

她如今又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什么。

“可有人来过?”

宫女们的静默已然透露了结果。

小喜觑了觑她,似乎是怕她伤心,“旁的没有,唯有衡阳郡主约您去城门,说是魏小将军回来了。”

合欢虚弱地从床榻上起身,穿上宫女们取来的印花丝裳,系上宫绦。“这是谁?”

“就是那个大言不惭,叫您等他的愣小子。”小喜答的清脆,这事她记得牢。

合欢净了面,浑浑噩噩的脑袋一清,这才想起这个人。

她心里不由叫好:如果他应了诺言,当真向天家求娶,她岂不是可以早日脱离皇宫?想到这,她急忙让人梳好发髻,连早膳也顾不得吃就带了一大堆人出去。

“两月前就来了信,说要赶今日入城述职,咱们燕京人都盼着那天热闹。”

因有衡阳的帖子,宫门未曾阻拦,合欢到的时候衡阳在吃早食。

她昂起头奇道:“你竟不知?”

其实她和魏恒也说不上熟不熟,当初他的家族牵涉进一桩不小的案子,男丁流放,女子为奴。

他不知受何人指点,竟私自求上她。

后来,合欢救了他的娘亲和妹妹,而魏恒,独自去了边地。

听了衡阳的话,方才还有些雀跃的心被她生生按下了,这么长的时日,如果有心给她寄封信,早就收到了罢。

瑞王瞥她一眼:“赶紧吃,吃饭还不忘骂人。”衡阳哼一声,才将手里的包子放到嘴里。

瑞王是先帝的堂兄,算是如今皇室里关系最近的一支,他只得一女就是衡阳,宠的如珠如宝。

自帝后大婚后,合欢几乎失去所有和外界交流的渠道,她不知魏恒回朝已经是两月前的消息,所以在衡阳饭后邀请她去围看的时候,已然没什么期待,只是拗不过她。

“若华。”衡阳喊了一声,松开挽着她的胳膊。合欢进来包厢,径自坐到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西市这座茶楼虽小,却因为能远眺城外,且是北方入城必经之地,极受闺秀们喜爱,就是,茶点十分逊色。

昨日和萧若华大吵一架,今日他便摆起架子,拉着个脸,衡阳一叠声问他前儿送去的文武绦怎么不戴,他也只冷声说玉佩太多,还戴不到这上头,气的衡阳一直跺脚。

“魏家这小子倒是好运道,流放到边地还有军功立,”他有些郁郁,“哪比我们,整天窝到这燕京。”

合欢知道,他一直想用功夫立足军中,但萧家怎会放他去。

衡阳却摇头,“哪里来的傻子,竟在这说笑?那沙场可是寻常人去得的?平民百姓无不以服兵役为此生之苦,偏偏这还有个不怕死的。”

她摇了摇帕子,捂着嘴儿笑。

萧若华额角跳了跳。

合欢却不把她二人的拌嘴放在心上,这俩人就是前世冤家对头,天天吵得脸红脖子粗,也只有初识的人引为惊异之事。

果见一个白袍小将执着红缨枪,骑着一匹神骏从城门而来,身边并头跟着一个女子,围观百姓轰然叫好。

“这就是魏恒啊,也不算出众...合欢你向来对这些事不热衷,今日怎地--”衡阳好奇地问。

合欢能感到萧若华眼神刺过来,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哼笑声,似乎在说:信不过我们?你的眼光也不如何好。

也是。

不过合欢并没有苦恼,毕竟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借他逃离,魏恒许下那个承诺,也许只是当时一时冲动,双方都没有当真。

衡阳昂起头,双手拽着萧若华袖子,头上坠的流苏叮铃作响:“这个魏恒,家世败落,相貌又黑又刚硬,一看就不是体贴的郎君。”

萧若华看向她时,倒是很温柔。

合欢抿了一口茶水。

人和人的感情,真的是太过奇妙,有些人小时候相亲相爱,好的跟一个人一样,长大了就有了隔阂,就像曾经的感情不存在过。

如果说这段时间最让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殷明澜另娶她人,而是康家赐婚,萧若华竟然掺和了一脚。

合欢的生辰在年尾,每年大雪纷飞的时候,她的生辰就要到了。

那时候她初来燕京,因为父皇怜悯她的身世,所以殷明澜对她也很有意见,全然不似后来的亲密。偌大的皇宫,她独自呆着,真的很惶恐。

是萧若华,在父皇都忘了的时候,他都不忘送来生辰礼。

而且,他性子最率真,不爱读书,酷爱剑术,跟她脾性最合。

阿娘说,这世上最难得的,是一个人无私地对另一个人好,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这份情谊珍藏在心里,希望年年岁岁,都为挚友,风雪无阻,四时有信。

可惜...情谊就是这么脆弱,秋风一吹就散了。

或许这一切,是她看的不清。

有时候合欢也会好奇,上天真的对所有人公平么?就如衡阳,世间所有女子所希冀的一切,她得到的毫不费力:娇宠溺爱的父母,娇憨动人的容貌,煊赫显耀的门第家世,青梅竹马的情郎...应有尽有,令人羡慕。

而自己,无论多么珍惜,多么努力,总是留不住,得不到,最终都没有了。

衡阳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那日她偶感风寒,并没有去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见两人都不说话,她以为自己和若华间太黏糊,略略不好意思。

“合欢,我在若华房里见着你去岁送他的兰花,真是清丽脱俗,品相好极了。”

萧若华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啧,又惦记我的东西了,谁让你乱进我屋子的。”

衡阳一点也不怵:“是伯母让我进的。”她昂起头,笑容灿烂极了:“你就那么随意地放在墙角,一点也不在意,还不如让惜花人带走,没得糟践了他。”

萧若华不甚在意:“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像是取来兰花的那个山涧,带着幽幽的凉气,就这么袭上合欢心头。

是啊,天然生长的花,如何比的上世家精雕细琢的古玩珍奇?

天气昏沉,让人眼睛都要灰几度一样,迷茫地看不真切。

合欢垂下头。

“不过是一株野花,能有个归宿已经是福分了。”萧若华漫不经心道,他说的慢极了,慢的合欢以为他是专对她说,专门让她听得明白清楚。

手好像在抽筋,或许是捏的太紧,松开的那一霎那微微颤抖。

“若华你在说什么啊?”衡阳不满,“听着怪里怪气。”

合欢却惊起一身冷汗,就好像身边一直隐藏着的怪物,某天忽然窥见他非人的一角,那森森白骨若隐若现,惊骇的同时,才恍然:明明破绽这么多,怎么如今这田地才发现?

她猛地抬头看他。

萧若华不意她敢看他,竟怔了一下,下意识移开目光:“当然是说那花。”衡阳将信将疑,被她忽悠过去。

合欢有点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

萧若华有些惊疑地看过来。

从前她很爱笑,好时笑不好时也笑,但后来,好像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连笑也没有心力撑着。

她从不知道,昔日那个爽朗的郎君如今也会为了她的拒婚耿耿于怀,口出讽刺。

高长青不理解,可以说因为家族利益,殷明澜的决绝离去,是为了帝位稳固,那他萧若华呢?

两人多年通信,她孟合欢是怎样的人,他真的不了解吗?何至于此,何至于羞辱人至此?

一时脑子里轰鸣,有一股气憋在胸前,憋得她快要疯了,可惜怎么也吐不出来,她难受得急促喘气,试图像往常一样把这股劲缓过来。

回过神时,那俩人已经不在,茶馆里回荡着说书人的声音。

合欢身子一沉,猛地坐在凳子上,凳子腿往后一移,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门口的侍女们听见动静,立刻跑进来,“公主--”

“无事,”她苦笑着,摸着手里的茶杯,匆忙而来,总不能连杯茶喝不到就走吧。

其实她病极乱投医看中魏恒,也是因为这些天实在被逼到尽头--燕京有一股流言,说长宁公主一直留在皇宫里,是想待价而沽,嫁给陛下为妃,毕竟哪家不知道先皇曾经的意思,只可惜到底没有个正经旨意,宫里态度暧昧,也没个禁止的意思,更让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更让这件事火上浇油的是,民间无不欢欣鼓舞,称她为公主天妃。

要说合欢这名声在普通人之间那是极好,源头便是她一对为国战死的父母,及至后来,她施粥放米,又时常举荐贫寒学子,这倒罢了--

“至伴皇太子入学,帝垂问:君民之道,何如?诸学皆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纲常之道。唯主曰:相伴相生,朝夕辉映,彼竭我赢。尖利老辣,世人传颂批评声不绝。”

合欢低头,饮了这杯苦茶。

“你这说书先生,能不能说点人话,净整这些听不懂的。”台下有人是急性子,听他拽着文却也不明说,急得那是抓耳挠腮。

“客官莫急,你听不懂,可陛下听的懂就是了,所以当年力排众议,下《禁世家占良田令》,不然全天下人都将成五姓奴仆。”

声音遥遥传来,合欢已经出了酒楼,天上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雾蒙蒙的。侍女连忙从车里拿伞,“公主...”小宫女担心地看着她。

“有如此班妃再世一样人物在天子侧,我们的路可就好走多了。”茶楼里轰然大乐。

月事来的第二天了,头是一波一波的剧痛,小腹处又是钻心的疼,脸上有不正常的热意,头晕欲呕。

刚刚又淋了雨,额头冰的像雪沁过一样。

“等会小喜姐姐见了,又要说我不看好公主。”合欢靠在她肩膀上,只觉浑身又热又冷,她终于忍不住颤抖,听了她这话,仍勉强睁开眼,虽然极致的疼过后是极度的烦躁,但不忘安慰她:“无事,你回房间躲着她,把门拴上,我绊着她。”

这话一说,她先笑了。

合欢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在外头逛了,好像自父皇驾崩起,就勉强做个大人模样,那些昔日爱玩的玩意也很少再看,就连白毓都说,昔日爱舞乐爱曲子的合欢,如今也学了旁人,俗了。

“公主怎么了?”

合欢的脸色几近白到透明。

她昏昏沉沉的,却觉得有些舒服,似乎好久都没有这般安静地靠着别人了,如果能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用睁开眼睛,那该有多好啊。

侍女们贴着她的身体,灼热的温度几乎隔着衣衫烫着她们。

一个略年长的将手伸到她额头,果然滚烫,又见她唇色嫣红,立刻急地拖着哭腔:“公主,咱们回宫吧,这可得找太医瞧瞧。”

合欢觉得脸颊烫的惊人,整个人像是踩在云上面一样。

“每逢月事,我都这样子,都习惯了。”她几乎用着气音,但看着侍女们担忧的样子--“也罢,今日是看的尽够了,咱们回吧。”

侍女们几乎欢天喜地,连忙将织金孔雀裘披在她身上,伶俐的丫头已经去马车上取来尚热着的手炉,又唤旁边歇脚的小太监将马车牵来。

“怎么办?”

“赶紧回宫。”

“公主病的这么重,哪里顾得上,快去请大夫。”

“可是总要有个宅子,呆在马车里如何使得?”

“是啊,这里距城中还有很远的距离,就怕公主有个闪失--”

“欸,外面似乎是白府的马车?”有眼尖的宫女指着外头欣喜道,她提起裙子就往外奔:“可是白毓白公子的车架,奴婢是长宁公主的侍女...”

马车里,白毓刚从雅集回来,醉醺醺地躺在马车里,此刻正在鼾睡听不见外边的声音,侍卫守在外边见有女子奔来,连忙尽责拦住她,听见她说了来意,想着自家公子正喝醉了,而且--

公子昨儿个本就因放浪形骸被自家老太爷训斥一顿,今儿个醉酒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侍卫们也不能把他如今的情形往外说;再则,他们成日家跟在公子面前,也自是见他提起这位公主,往往只唏嘘她昔日的才华,每每他们几人小聚,也不见那位公主的影子。

所以,他们对视几眼道:“我家公子有要事,不能相助,请公主见谅。”

侍女们出身宫廷,什么没见过啊,这话几乎是指着合欢的脸说:咱们不熟,莫沾边!

于是她愤愤然转身,抹着泪花就回去,也不再哭求。

“昔日白公子求着咱们公主要曲谱,如今遇着难了,竟翻脸不认人,我算是看清了。”

合欢微微睁开了眼睛。

搂着她的徽映察觉到动静,忙让说话的小侍女闭嘴。她忽然感觉到脖颈一烫,又有些冰冰凉凉的。

心里霎时就是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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