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枯瘦的老人撩起裤管,半靠在椅子上。
桃枝把晒干的蒲公英和艾草放进陶碗,用热水冲泡出浅绿色的药汁。
江熹禾用细布蘸着药汁,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边缘。
“阿公,您记得早晚各换一次药,换药前用温水把伤口擦干净,不然容易化脓。”
阿公见她专注的样子,眼眶有些发热。
“您是尊贵的王妃,却总是麻烦您做这些脏活儿,真是委屈您了。”
“阿公说的哪里话,我在漠北住了这么久,早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江熹禾笑了笑,用干净的布条帮他包扎好伤口。
“您好好养伤,这几日伤口别碰水,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让人去叫我。”
桃枝已经收拾好了药箱,见到两人要走,阿公撑着扶手就要起身。
“王妃,我送您。”
江熹禾伸手制止,温声道:“您好好休息,不必送了。”
两人刚走出帐外,一抬头就看见了抱着手臂等在一旁的森布尔。
江熹禾愣了一下,惊讶道:“王?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森布尔没回答,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帐子内,“阿公的伤怎么样了?”
“没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不过阿公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要好好歇上几日才行。”
森布尔微微颔首:“那我就不进去了,让他好生休息吧。”
说着,他走到江熹禾面前,弯起手臂,把手肘递到她面前。
江熹禾弯了弯眼角,伸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并肩往回走,桃枝拎着药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人都送回去了?”江熹禾轻声问。
“是啊,”森布尔迁就着她的步伐,走得很慢,“我亲自送到城门口的。”
“百姓会感激您的。”
森布尔轻嗤一声:“得了吧,你是没看见那小孩看我的眼神,她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呢。”
“反正想杀您的东靖人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了。”
江熹禾语气轻快,居然是在跟他开玩笑。
看来她今天心情不错。
森布尔挑了挑眉,侧头看她,心头有些暗爽。
三人回到帐子里,桃枝放下东西就十分知趣地退下了。
看到江熹禾回来了还在摆弄药箱里的瓶瓶罐罐,森布尔忍不住道:“你天天不是关心这个就是关心那个的,怎么对自己的夫君反而一点不上心?”
江熹禾停下动作,疑惑地问:“您怎么了?”
“我……”
森布尔顿了顿,心念一动,“刚才骑马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腰,到现在还疼着呢,也没见你问一句。”
江熹禾:?
骑马扭了腰?
森布尔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草原上的马再烈,他都能稳稳驯服。这些年四处征战,骑着战马冲锋陷阵更是常事。骑马对他而言,比喝水还简单,怎么会平白扭了腰?
何况刚刚两人一路走回来,他身姿挺拔,脚步稳健,哪儿有半分受了伤的样子?
江熹禾不解地打量他,“可是刚刚走回来,也没见您有什么异常啊?”
“咳……”森布尔梗着脖子道,“我都忍着呢!难道要让族人们看到我步履蹒跚,扶着腰走路吗?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江熹禾将信将疑地走向前,手指轻轻抵住他的侧腰。
“哪里痛?这里吗?”
“就这里,痛死了。”
森布尔按住她的手,用力往下压了压。
手掌下的触感平整坚硬,里面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这是?”
江熹禾正纳闷,森布尔突然发力,猛地把她拽进了怀里。
他单手揽着怀里的人,从怀里掏出那几本特意买来的医书。
“我在集市上找了好久,这几本都是家里没有的,你看看?”
江熹禾接过书,低头翻了两页,忽然眼睛一亮。
“居然是《十产论》的抄本,您怎么知道我最近在找这个?”
森布尔压着嘴角,得意道:“这有何难?你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开口,我都能给你弄来。”
江熹禾连忙从他怀里站起身,走到桌案前认真翻看手里的医书。
“这书里详细写了许多接生手法,连胎位不正该怎么转胎都写得极细,比部落里老接生婆的法子周全多了。”
森布尔有些不悦地拧着眉:“接生你也学?这种脏活儿你也要干?”
“哺育新生,怎么能算是脏活儿?”
江熹禾抬头看他,语气微沉:“连年战乱,漠北本就人口不兴旺,再加上草原条件恶劣,接生手段又落后,能顺利降生的孩子少之又少。我若能学会这些法子,往后族里产妇生产,也能少些风险。”
森布尔还是有些不赞成,“那你也可以学会了教她们啊,没必要事事都亲自去做。”
江熹禾沉默了会儿,忽然轻叹道:“我肯教,也得有人肯学啊。”
这些年她为了部落忙前忙后,开采水渠,改良作物,苦学医书,治病救人。
但是换来的也只是少数人的以礼相待罢了,部落里大部分人对她仍是信不过,总觉得她是别有用心,甚至时不时还要给她使些绊子。
正如前段时间收麦子的时候,去田里故意找茬的人就是如此。
森布尔看到她失落的眼神,心头有些发堵。
他起身走到江熹禾的身后,手掌轻轻搁在她肩头,笨拙地安慰道:“慢慢来吧,他们会理解你的。”
几场秋雨过后,草原的风更冷了。
清晨,江熹禾刚出门,忽然发现帐外的地面都结了层薄霜。
桃枝蹲在帐边的空地上,正把刚晒了半日的草药往毡子里裹。
“这天气说冷就冷,得赶紧把这些草药晒透收好了,不然冬天一到,连太阳都少见。”
江熹禾裹紧身上的披风,忽然看见远处的山顶覆了层薄薄的白。
“下雪了?”
桃枝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感叹道:“往年雪来得没这么早,今年怕是要冷得更厉害些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原上。
草原的冬季滴水成冰,连马饮的水都得凿冰窟窿,即使骑着战马也很难前行。
每年最冷的这几个月,向来是两国默认的休战期。
大雪封路,粮草难运,谁也不愿在这时候挑起战事。只要森布尔不主动领兵南下,东靖的军队也不敢轻易越过边境。
一股寒风吹来,冻得江熹禾不由打了个哆嗦。
即使已经在漠北住了七年,但这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还是让她难以适应。但凡微微受了凉,身上的旧伤就针扎似的疼。
每年从初霜到深冬的这几个月,都是她最难熬的日子,夜里尝尝要抱着暖炉才能勉强睡稳。
“王妃!”
神色匆匆的牧民朝江熹禾跑来,嘴里大口吐着白雾。
“青格勒的奶奶病倒了,这会儿都烧得说胡话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
江熹禾心头一紧,连忙让桃枝拿起药箱,三人快步往前赶。
牧民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喘着粗气回答道:“昨夜突然降温,老人家惦记她那点牛羊,非要顶着寒风去圈里铺干草。结果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发烧,喝了药也没起作用。”
江熹禾听着,眉头拧得更紧。
漠北的冬夜最冷不过,老人本就身子弱,再被寒风这么一激,风寒入了骨,病情自然凶险。
她不由加快脚步,身后的桃枝也跟着小跑起来。
帐子里点着炭盆,床前围坐着几个牧民。
看到江熹禾带着桃枝走了进来,几人连忙起身,让开了位置。
“王妃,您来啦。”
青格勒蹲在床前,哽咽着拉着奶奶的手,“奶奶……奶奶你醒醒啊……你坚持住……”
江熹禾拍了拍青格勒的肩膀,轻声道:“青格勒,让我看看奶奶好吗?”
青格勒飞快抹了把脸,低着头让到了一边。
床上的老人盖着厚毡被,整张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眼睛眯着一条缝,旁人怎么唤她也听不见,嘴里还在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希迪……希迪回来了……奶奶给你……做馅饼……”
希迪是青格勒的哥哥,早在几年前就丧生在了战场上。
听到奶奶口中念叨的名字,青格勒猛地背过身去,狠狠擦了把眼泪。
江熹禾揭开被角,眉头紧皱:“把这床被子撤了,换条薄些的羊毛毯来。再去打盆凉水来,给老人擦擦身子降温。”
众人愣了一下。
通常牧民家里人生病,都想着捂汗退烧,哪儿见过这样凉水降温的法子?
可看到江熹禾紧绷的样子,还是没人敢多问,连忙去办了。
江熹禾检查了一下老人的体征,又连忙从药箱里找出几味草药。
“桃枝,赶紧去生火煎药。记得烧开之后转小火慢熬,等水沸过三遍,只取上层药汁。”
“好的王妃。”
桃枝接过草药,连忙出去架起药炉。
帐子里的人纷纷忙活起来,只有青格勒还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紧紧攥着老人枯瘦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奶奶就会离他而去似的。
桃枝很快端来了一碗澄清的药汁,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老人。
青格勒接过汤碗,用勺子撬开奶奶的嘴角,一点点把药喂了进去。
一碗药刚喂完大半,原本状态还算平稳的老人突然开始抽搐,头歪在青格勒怀里,眼睛紧闭着,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咯咯”声。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青格勒吓得摔了手里的碗,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抬头瞪向江熹禾,大吼道:“你这个东靖妖女!是不是你给奶奶喝的药有问题?是不是你故意害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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