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上梢头时,别苑之中灯火通明。
今晚本该是个疲倦寂静的夜,阮家的祖孙俩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当好好休息才是。可段准的到来,却打破了原本的清净。此时此刻,前厅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阮老夫人笑面泛红,神态轻快地用筷子轻敲着茶盏。若非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她兴许会和年轻的少女一般击节而歌。
“小侯爷竟然知悉老身年轻时最喜欢的曲子,这可真是不易。”阮老夫人晃着筷子,眯眼感叹道,“这首曲子原是一位琴师的拿手本事,当年红极一时。如今的太后娘娘在嫁进宫里前,也去那琴师跟前捧过场。只可惜,前那琴师后来病故了。人一死,便再没听见有人唱了。”
说着,老夫人又露出嫌弃的神色来:“现在的人都喜欢些不伦不类的曲子,不如从前,京中人人都崇尚古礼,琴曲也讲究意境。琴师也好,词人也罢,都爱研习孔孟之音。”
一旁的段准为阮老夫人添了茶,笑说:“我听我祖母提过这首曲子。我祖母常说,好琴曲尽出在十数年前,如今的晚辈都浮躁,不如老前辈们更有品味些。”
阮老夫人听了,露出一点羞愧的神色来:“那也不尽然如此!小侯爷不必这样说。”但她显然是被这句话哄得很高兴的,因此,笑意也浓了三分。烛火映照之下,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不少。
阮静漪坐在圆桌的另一侧,一边将手放在铜盆的清水之中,一边偷偷地打量对面的祖母与段准,表情复杂不已。
她也算是在祖母膝下长大,陪伴祖母多年,可她还从未见过祖母露出这样高兴的面色。归根结底,那是因为段准提起了祖母年轻时的事——老夫人出嫁前住在京城,喜欢京城的曲子、吃食,他便与老夫人闲聊这些。
起初,老夫人还有些戒备与慎重,但受不得段准频频提起少女时的旧事,勾起了她的思乡之绪,便也逐渐卸下了戒备。
老夫人从京城下嫁丹陵多年,但到底忘不了自己长大的故乡。餐茶过半,她已和段准谈笑甚欢,犹如一对忘年之友。
“小侯爷的母亲,也是个名气响当当的美人。只可惜她出嫁前,老身早不在京城了,只有娘家人的书信里提到了一二,颇为遗憾……”
那头的阮静漪耳听得老夫人笑声不断,便偷偷叹了口气。
按照段准的计划,他不日就会上门假提亲。看来,如今离他的计划成功又进了一步……
她撇了撇嘴,拿余光去瞟段准。谁知那头的段准也恰好在看她,二人的视线一交汇,段准便冲她眨了下眼,像是打什么暗号似的。
阮静漪立刻扭开了头,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段准这下飞眼是什么意思?邀功?
她才懒得理会呢!
又过了又半个时辰,老夫人依旧在与段准讲述自己年轻时见识过的京城名士,静漪心里暗暗喊了一声“不成”。
段准都待了这么久了,再待下去,岂不是要留下来过夜?
于是,静漪咳了咳,笑着坐到了老夫人的身旁:“祖母今晚似乎很高兴。”
老夫人确实兴致很好,见静漪来了,便搭住她的手,很畅快地说:“是呀!许多事儿都是只有京城人知道的,祖母难得碰到能聊一二的,自然高兴。”
“是么?”静漪故作娇羞状,“祖母,小侯爷风趣幽默,果然名不虚传,您是不是也这样觉得?”说完,她以袖掩唇,目光轻闪,一副怀春女儿的模样,身子扭来扭曲,动个不停。
她这副反常的样子落在阮老夫人眼里,令老夫人瞬间从年轻时的往事里回过了神,冷静下来——不对啊!段准再好,她也不能卖了自己的孙女,让孙女去宜阳侯府做妾啊!尤其是静漪还仰慕着小侯爷,要是自己再不拦着,静漪就要进了狼窝了!
下一刻,老夫人便拉长了脸,卸去了方才的轻快,勉力严肃道:“小侯爷确实为人高格,不过,天色不早了,今日耽搁小侯爷已久,还是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老夫人站起身来,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段准愣了一下,似乎颇为意犹未尽的样子,问道:“老夫人,这也就吃了个饭,便要送客?我还想与老夫人谈谈佛法呢!”——和老夫人谈完佛法,再谈谈向阮静漪提亲的事。
闻言,阮老夫人愣了下。今夜段准带了位精通佛法的高僧,她的确很想和那位大师讨论一二。眼下段准这么说,她又有些犹豫起来。机会难得,能与高僧论道,这在丹陵可是办不到的……
老夫人一副犹豫踌躇的样子,阮静漪见了,心道一声“不妙”——祖母要被说动,答应将段准继续留下来了!这可不行!
静漪紧张起来,立刻使出十二分的演技,露出一副粘人的神态,娇滴滴地对老夫人说:“祖母,就把小侯爷留下来嘛!人家…人家也想多和小侯爷说说话……”说着,她还像个孩童似的,故意晃了两下老夫人的手,目光是少见的妩媚。
阮老夫人顿时巨震。
这个摇着自己手臂的、娇滴滴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大孙女吗?静漪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几时会做出这么娇媚小意的行径?她为了将小侯爷留下来,竟然如此不择手段!
不行,必须拦着!
顷刻间,老夫人就将精通佛法的大师抛到了脑后,坚决地说:“佛法就不论了,不能耽搁小侯爷的行程!小侯爷,还请回吧!”
这一回,老夫人无比坚定,甚至还摘下了自己的念珠以示决心。段准见状,知悉阮老夫人心意已定,便惋惜地拂袖站起,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这就告辞。”
说着,他还轻叹了口气。
阮静漪则低头偷偷一笑,犹如胜了一场马球赛似的畅爽。
但是,她低头的模样落在老夫人眼里,却被曲解成了另一种意思:静漪的心上人即将离去,她心生不舍,十分失落。
老夫人到底心疼孙女,又想到今晚段准如此殷勤,便打算给予二人最后的宽忍。老夫人道:“静漪,你送小侯爷出去吧!”
静漪有些诧异,但还是领命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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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外头月明花静,曲路生幽。阮静漪走在段准身前,裙袂轻扬,犹如波浪。
“小侯爷这一招使得可真是高明。”她目不斜视,口中如是夸赞道,“我从来不知道,祖母还有这许多的往事。”
“我也是派人去查了,才一点点凑出这些往事的。”段准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
“小侯爷准备得如此周全,连祖母小时候爱吃哪一家饭庄的菜都一清二楚,这可真是不容易。”说着,阮静漪将目光向后投去,“这并非短短数日间可以完成的事,也不知小侯爷准备了多久?”
说着,她轻哼了一声。
看段准今晚所为,就知道他一定是做了极为周详的准备,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假扮他所谓的“心上人”。计划之周全,让她无处可逃。
“也不久,不过是那么一段日子吧。”段准答得模棱两可,人轻笑着,显出几分不正经的模样来,“你祖母年轻时原本想留在京城,却迫于父命不得不外嫁丹陵。对她而言,京城的往事便是一种遗憾,会长久地挂怀心中。”
顿一顿,段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悠悠地问:“不知阮大小姐可否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段准慢慢勾起了唇角:“所有之物,不如无有之物;而无有之物,又不如——不可得之物。”说罢了,他望着阮静漪,瞳眸映着一缕月华,清光流溢。
所有之物,不如无有之物;而无有之物,又不如不可得之物。
阮静漪安静片刻,然后喃喃念着这句话:“不可得之物……”
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那些穷其一生都拿不到手的,更会让人魂牵梦绕,牵肠挂肚。
她苦笑起来:“这话说的有道理。”
于曾经的阮静漪而言,这件“得不到的东西”便是段齐彦的爱慕与敬重。她为了这件明知不可能的东西,飞蛾扑火,自我欺瞒,最终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而对祖母来说,回不去的京城少女时光,便是祖母得不到的东西。有人能与她谈说这些,她便会很高兴。可惜的是,自己不如段准有权势,打听不来这些往事,没法子陪祖母仔细闲聊。
她回答了一句后,二人再未闲聊。别苑不大,很快就走到了门口。阮静漪命家丁开了门,又欠身给段准行礼:“恭送小侯爷。”
她模样乖顺,藏起了锋芒棱角,像是株温婉的菟丝草。段准的目光瞧过来,便看到髻间垂落的一道银质流苏,光彩流动,犹如水波。
段准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她面前停了脚步,说:“‘小侯爷’这个称呼,怪拗口的,你以后不必这样喊我。”
静漪的身影一顿。她有些困惑地问:“那……指挥使大人?”她记得段准还领着一个指挥使的职位,这是圣上赏给他的官职。
“太生分了!”段准还是不满意,“你就叫我……叫我,好大哥吧!我手底下的人,从来都喊我大哥。”
静漪有些傻了。
段准让她喊他什么?!好大哥?!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称谓!
当下,她就想抄起鞋子往这个人脸上猛抽一顿,看看他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但她是个理智人,即刻按住自己的冲动,端出完美的笑容来,说:“小侯爷说笑了。天色不早,小侯爷早些回去吧。恭送小侯爷,小侯爷路上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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