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为了小侯爷,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为了您吧?”
阮静漪的话,不紧不慢,带着淡淡的笑意,叫人分辨不出真伪。
段齐彦听了,眼底涌起一阵难以置信。他慢慢地皱眉,低声道:“七叔?这又如何可能呢?”
静漪看着他这副不肯相信的模样,心底愈觉得好笑。
段齐彦对自己反感已久,如今,他知悉了她所爱慕之人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难道不该如释重负么?怎么反倒是这般怀疑的模样?
奇怪。
当真是奇怪。
静漪目光微转,望向了一侧的假山石。那石上生着一圈青苔,绿油油、密丛丛;这让她想起了与段齐彦结下怨缘的那个秋日,丹陵马场上的青草,也是这般丰茂绿茵的。
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段齐彦的?
她想起来了——
十六岁那年的秋日,清远伯爷的几个兄弟听闻丹陵的枫叶红得正好,便携了家眷,轻车快马来丹陵小住。
清远伯为了招待客人,在丹陵马场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不仅请兄弟打球赏枫、骑马喝酒,更是邀了许多丹陵本地的名门望阀来一道游玩,好让宴会更显热闹纷呈。
阮家人也在邀请的名帖上。静漪喜动,从前就爱打马球。她听闻清远伯的几位贵客之中,不乏有擅长打球的,她便心痒难耐,数度与继母韩氏提出请求,让她上场去打马球,好与京城来客过过招。
韩氏平日对她客客气气,但那一日却回绝得分外强硬:“清远伯爷招待的贵客,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人啊,谁不是跺一跺脚就能让丹陵换个天?轮不上咱们去凑热闹。”
静漪听了,颇有些扫兴,但觉得继母说的也在理。
清远伯所出身的京城段家,那确实是招惹不得。段家的家主宜阳侯爷自不必说,年纪虽一大把了,却是宝刀不老,依旧出入朝堂。听闻连皇帝都对老侯爷毕恭毕敬,将他视作帝师。
而老侯爷的几个儿子也个个都有出息,长子是将军,次子身有大功。三子就是清远伯爷——他从军中出来后,便在临近京城的丹陵封了爵位,享尽悠闲富贵,在丹陵一手遮天。
余下几个孩子,也没一个平庸的。老侯爷最小的儿子,人称“小侯爷”的段准,他虽才十九岁,却是和今上一起长大的,年少时与皇帝一道赛马蹴鞠,险些掀了宜阳侯府的屋顶,简直是段家的混世魔王。
清远伯的这些个兄弟,对丹陵人来说没一个是招惹得起的。若是稍有闪失,得罪了其中的哪一位,那可就是自断前路。继母的话虽不客气,但也是为了阮家着想。静漪想起祖母时常叮嘱“以大局为重”,便也老实地应了。
阮静漪退让了,不闹着去打马球了,可谁知道,这番话不过是韩氏的借口罢了。
到了马球枫宴的那一天,静漪乖觉地跟着祖母阮老夫人坐在席位上,而三妹阮秋嬛则身着一袭飒爽骑装,与隔壁府的小姐组了一支球队,俏丽地上了球场,与京城来的诸位公子小姐打得有来有回、香汗淋漓。
秋嬛本就声名在外,如今这么一露脸,那更是受尽众人追捧赞誉,简直要盖过那些个京城贵客了。
静漪瞧见秋嬛这样自在地打球,心底很是羡慕。她在家中闷得久了,人都要发霉了。难得碰上一次马球赛,还只能坐在席位上吃点心,这可真是不快到极点。
好在席位上不止她一人满面不快。斜对座的段小公子段齐彦,也是一直板着脸,像是在生气,又不像在生气,脸木木的,一团冰一般。这让静漪的模样也显得没那么的惹眼了。
听闻段小公子原本是要上场打马球的,但不小心伤了手,便被换了下来。他一直望着球场上,时不时将眉皱得紧紧。但静漪循着他的目光一看,也只瞧见妹妹秋嬛在和旁人说话,没什么出奇的。
段小公子莫不是觉得秋嬛的球技不好,自己又上不了场,这才老皱眉不止?
静漪正在心里嘀咕,冷不防便被祖母阮老夫人唤了过去。
老夫人望着在球场上揽尽众人目光的秋嬛,语重心长地对静漪道:“静漪,你带了琴罢?段将军想听一听琴,就由你来弹一曲吧!马球是动,琴丝是静;动静相补,岂不乐哉?”
静漪隐约听懂了祖母的意思:祖母从来疼爱她,这一回,祖母是觉得秋嬛抢了她的风头,想让她靠弹琴来夺回一点势头。
可静漪其实对众人的目光并不大有所谓。旁人如何看她,与她何干?她不过是想好好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罢了。
但祖母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回绝,便老实取了琴来,试了试弦,便弹起了自己最拿手的《雁过声归》。本就是秋日,这首琴曲也应景,弦音悠悠,颇有晴空渺远、大雁排云的爽朗,确实引来了不少旁人的赞叹。
一曲罢了,就连清远伯爷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年纪轻轻,琴却弹得不错,颇有京城大家的风范了。
静漪到底是个闺阁少女,听闻旁人夸赞,心底自然高兴,唇角悄悄扬起。也就在这时,一个裹了赤革的七宝球,“嗖”的一声穿过屋檐,直直地朝她的发髻飞来。
“小心!”
旁边的丫鬟一声惊呼,阮静漪便觉得自己脑后一片凉风骤过,竟是那球擦着她的发髻过去了。伴着一通叮当乱响,原本挽着发髻的玉簪便被七宝球撞了下来,摔落在地。
没了发簪,她的一头发丝便散落地落了下来。阮静漪胡乱撩开落在面颊上的发丝,低头一看,便望见一个拳头大小的七宝球在雕花砖面上滚了滚,再不动了。
她登时有些恼火。
这球不长眼睛,但人还没长眼睛吗?球场那么大,却偏往看客席上打!所幸力道不重,要不然,把人撞得瞎眼断手了,那又该怎么办?
而且,她今日戴的发簪乃是生母留下的首饰,意义不同。要是打碎了,她心底不知会难受多久!
静漪心底光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七宝球。抬头一看,发现那始作俑者就在席外不远处,人跨在马上,一身玄色骑装,眼也正直直地望着她瞧。
那人比她大不了几岁,眉宇如刻,笼着五陵少年、北阙甲第的风华意气,气势高华,与身旁的任何人都有所不同。人望去时,只觉得望进了香烬不扫的冗长夜里,陷进去了,便出不来了。
静漪稍愣了一下,便攥紧了球,想叫他“下回小心些”。谁知道她还没开口,那人便道:“将球拿来。”
一句话,便将静漪心底的火挑得愈高了。
——这人的球险些打到自己,但他却连句“不好意思”都不肯说,反倒将她当做个仆从差使,要她将球亲手拿过去!
可偏偏身旁的人却都鸦雀无声,无一人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就连祖母阮老夫人,也轻声催促道:“静漪,把球拿去。”
“祖母?”阮静漪有些吃惊,“可他的球都打到我了……”
“先将球拿过去。”阮老夫人道,“他是小侯爷。”
阮静漪微微一愣,再望向那跨在马上的玄衣人,眉轻轻地锁起。
原来这男子就是清远伯最小的弟弟,小侯爷段准。
段家人,惹不起,那就暂且忍一忍吧。静漪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将掉落在地的发簪捡起,攥在手心里,拿着球朝段准走去。众人见她这么乖巧,便也恢复了谈笑融融的模样。
静漪下了席位,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暗觉不甘:平白无故被人飞了一球,她还不能说、不能气,这可真是恼火。
正这样想着,她的耳旁忽然听到“咔嚓”一声细响。静漪愣了愣,打开了自己的左手心,却见那支母亲留下的玉簪,在不知何时竟已裂成了两半。
这玉簪做工精细,簪尾雕一双并蒂芙蓉,本就难得,更何况又是母亲遗物,愈为她所爱。方才那球将玉簪撞落,恐怕已在内里留下了裂痕。而如今这簪子熬不住了,终于咔嚓裂开。
眼瞧得簪子裂开了,阮静漪的脚步一顿,人停住了,没再向前。偏偏这时,她还听到继母催促:“还不快把球还回去?别碍着小侯爷的比赛。”
阮静漪的面色一僵。
她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抄起那七宝球,重重地朝着马上的段准扔去。
嗖——
七宝球笔直地飞向了段准的肩膀,快得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
马上的段准露出了微愕神色。但他并不惊慌,只是从容地伸出了手,在“咚”的一声闷响里,稳稳地接住了球,攥在手心里。
无人受伤,可这样的变故也足叫周围变作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阮静漪怒道:“你是小侯爷,就可以砸了人也不道歉了?”
她真是恼极了,又心疼断掉的簪子,喊这句话时人气呼呼的,一副见了仇人的架势。也正是这句话,唤醒了原本死寂一片的马场,所有的人都凑了过来。
先是韩氏下了席位,下了狠劲按着静漪要给段准弯腰,口中哆嗦道:“小侯爷息怒,您没伤着吧?是静漪犯了事儿,这丫头任凭您处置……”
老夫人则吓了一跳:“这…静漪…你!”
阮老爷适才与清远伯谈完话,见状更是大怒,吼了两个家仆来,怒道:“还不快把大小姐带下去,好好教训一顿?”罢了,又很羞愧地与清远伯道,“伯爷,是我教女无方,冲撞了小侯爷……”
竟然有人故意拿球砸小侯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马场上的人都大吃一惊,觉得这人活的不耐烦了。就连正在赛中的阮秋嬛也顾不得比分了,匆匆下了马,过来给姐姐求情:“小侯爷,我姐姐青春莽撞不懂事,还请您不要和她计较!要不然,父亲一定会责罚她的!”
阮静漪被众人按着,心底很是不甘。
这小侯爷的球撞了她,还打碎了她母亲的遗物,她却什么都做不得。要是做了,那就是以下犯上。谁能甘心呢?
可眼下,她的气劲也过去了,心底还有了一丁点儿犯了事的后怕。
周围的人都在数落她的过错,有说她没教养的,有劝小侯爷赶紧去找大夫的,有说晦气的。就在这时,阮静漪听到了一道清朗的嗓音:“七叔,我听秋嬛说过,那支发簪是阮大小姐母亲的遗物。她一时生气,会做出这般举动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没什么大事,不如算了吧,免得坏了兴致。”
静漪愣了愣,她没料到在这一边倒的情势下,竟有人帮她说话的。她抬头循声望去,在人的肩膀缝隙里,便看到了段齐彦微微作揖的身姿。
伯府的小公子,模样沉稳,面如冠玉,一副清傲不折的矜贵模样,像是长夜里透着光的明珠,又像是一团等待雕琢的璞玉。
不知怎的,从那一刻起,十六岁的阮静漪便没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段齐彦的身上挪开了。
段准捏着球,在手里轻微掂了掂,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静漪没答话,一旁的韩氏已经帮她说了:“她叫静漪,是秋嬛的大姐。”罢了,像是怕段准不知悉秋嬛是谁,韩氏指了指一旁跪着的阮秋嬛,小声道,“秋嬛在这,今天也上场比赛了的。”
段准迟迟地“噢”了一声,又道:“这阮静漪的力气倒是大,要是上场的不是那个妹妹,而是这个姐姐,兴许还能拿个头名。”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一时心间没了底,也不知道小侯爷到底生气没生气。阮老爷便试探道:“那小侯爷想如何罚静漪这丫头?是我教女无方,我回去了一定严加看管。”
段准轻笑了声:“罚什么?本就是我的错。问问她的簪子值多少钱,我赔十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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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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