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贞王

贞王周卿云的名字,已在盛京府衙外张贴的稽查通报上挂了足足三月 。

“二月初五,亥时三刻,贞王周卿云于醉月楼狎倡,判留置七日,缴纳罚银。望盛京子弟引以为戒。”

“二月十二,寅时一刻…于鼓楼街聚众械斗,判留置三日,承担全部赔偿责任,望盛京子弟引以为戒。”

“三月六日,戌时三刻…于雅春集会调戏良家男子,判缴纳罚银……”

“……”

告示榜上积了厚厚一沓通报,无一例外都在顶端写着同一个名字。季春的风拂过,掀起表面纸张的一角,轻飘飘地扑到了经过此地的外地游商脸上。

游商将遮挡视线的纸拿下,定睛一看,其上正书写着贞王最近一起罪责:“四月初一,申时一刻,于醴泉街打伤永康伯家公子腿骨,判缴纳罚银,禁足思过一月。”

“打断伯府公子的腿才判罚银禁足?”游商啧啧称奇。

他身侧的本地同伴则露出嫌恶的表情,“还不是仗着圣上荣宠……”

他转而慨叹道:“想那嘉定侯周妗玉忠勇无双,为国牺牲,圣上感其忠烈,追封贞王,世袭罔替。谁知摊上这么个女儿,真是虎母生犬女,可悲可叹。”

游商不置可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身在高位还有圣眷在身,又不通俗事,若有男子能赘入贞王府,岂不一步登天改变命运?”

他越说越有兴趣:“你见过她没?她相貌如何,好看吗?”

“自然是……”

“好看,太好看了!”

盛京西,繁华的白玉街角,热闹的人群将一书画摊围了三四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赞叹声,引得路过的行人频频驻足,观摩半晌后,也纷纷加入围观的队伍。

“好看,不愧是你选的人。”

画摊对面的茶馆二楼,一衣着鲜艳,容貌昳丽的少女抚掌称赞,听到这话,她身侧的人低声嗤笑。

“你说的是人还是画?”

“人美画更美嘛。”

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正好将被人群围在中央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画摊的主人是一位衣着朴素的俊俏书生,他生得谦和如玉,如春雨浸润的青竹,眉眼温和,神情专注,时不时抬眸观察坐在对面的客人,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不多时,简洁的线条便勾勒出眼前人的形貌,再稍加修饰,一个惟妙惟肖的画像跃然纸上。

待他落笔停锋时,人群迫不及待地蜂拥凑上前,凑近了细细观看,再次发出连连惊呼。

“像啊,太像了,神韵分毫不差,又比真人还要美上三分!太值了!”

“什么叫比真人还美!”画像的客人从凳子上起身,书生将画递给她,英俊的面庞露出礼节性的笑容,看得她头脑发晕。

“在下不才,只能描摹出真人七分风韵。”

“已经很像了。”客人双颊泛起红晕,不满的情绪一扫而空,爽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多出来不用找啦”

书生刚接过银子,轮到的人迫不及待地坐到凳子上,“该我了该我了,把我画得瘦一点点就好!”

“好。”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书生又画好了一张画像,客人们排着队坐到他面前,一个个形象迥异、栩栩如生的画像在他笔下诞生。

路过的行人惊讶于他画工纯熟,向看了许久热闹的人询问:“这人是哪儿来的?怎么都在这排队?”

“人家是刚过春闱的贡士老爷,今早开始在这里摆摊的,你看他画得多好,再加上人家的身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他身旁的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说不准还能在殿试上登科及第呐,这画就值老鼻子钱了。”

行人眼中的赞赏顿时化作不屑:“身为读书人却当街卖艺,真是有辱斯文。缺钱缺成这样,还妄想高中,啧啧啧…可惜了这画技,浪费在一些贩夫走卒身上。”

被问的人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啊?凭本事赚钱怎么着你了?滚滚滚,一边儿去,别耽误我排队…”

他拔高的声调忽地降下来,盯着一个方向面露惊慌。

“遭,小恶霸来了。”

众人随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顶镶金缀玉的豪华车驾出现在视线里,驱车速度极快,道旁的小摊贩躲避不及,因此撞翻了不少摊位,一路怨声载道,却没人敢上前拦车。

行径如此嚣张,来人也没遮掩身份。车帘大大敞开,上边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和柔若扶柳的美人。那美人被他禁锢在怀里,一脸惊慌。

临到画摊附近,那青年挥挥手,身边虎背熊腰一脸煞气的仆从走上前,将正在画像的客人撵走,又将慕峥上下扫一眼,颐指气使道:“我家公子陪柳儿姑娘取画,还不快送过去?”

慕峥的注意力依旧在手上未完的画作,平淡回复:“那边画筒里白色画袋装着的就是。”

见他一动不动,仆从伸脚将他的画架踹倒,慕峥的画笔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墨痕,这画就算是毁了。

“画画画,懂不懂规矩?叫你送过去聋了吗?”

“五十文。”

仆从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慕峥神色淡然,眼神示意落在地上的画,“这副画,五十文。”

“嚯,稀罕,还敢问我要钱!”那仆从被慕峥的态度惹怒,立刻叫上身后的人将他身边的画摊推得七零八落,颜料罐子碎了一地,至于剩下的画,除了指名要的那副,其余通通扯烂。

领头的仆从将那副画卷展开,眼睛先是一亮,随后面露不屑:“画得这么难看!”他将画扔到地上,“我们柳儿姑娘的画被你毁了,赔钱!”

他揪着慕峥的衣领,伸手便去抢他的荷包,慕峥扫了一眼周围,人群并未散去,但无一人替他说话,有的甚至嬉笑着摆出看热闹的姿态。

有人在其中调侃道:“张二,人家是马上要登科了,你还不放尊重点?”

“就他?算什么东西,给我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说罢,被唤作张二的人用足力气,一脚将慕峥踹倒在地,将他按在那幅画前:“还不快跪着将画给公子送过去!”

慕峥冷冷地看着他,张二一把将他抓起,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整张脸扬起来,唤人过来对着他的脸打了两拳,慕峥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鼻血从鼻腔流了下来。

张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服?”

说罢又是一拳,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不服又如何?”

慕峥并不屈服,温和的眉眼早已变得锐利:“我要报官。”

“报官?哈哈哈哈哈哈。”张二看向周围默不作声的人,指着他笑道:“听到没?他说他要报官?”

“凭你也配报官?破落户出来的玩意儿。”张二让人把他架住,蹲下来拍拍他的脸,“你倒不如卖身给贞王,说不定她看你有几分姿色,愿意替你出这个头!”

众人听到“贞王”二字,低声窃窃私语,随后笑起来。

“可惜啊,你的殿下打了人还在关禁闭,救不了你,我先把你的脸打烂,她还看得上你吗?”

“啊——”

张二正要动手,忽地从口中传出一声惨叫,原来是一颗横空飞出的话梅打中了他,那话梅果肉被咬了一半,坚硬的内核配着投掷的力度,竟将张二那皮糙肉厚的手背砸出一个血洞。

张二顿时疼得吱哇乱叫,捂着手怒视周围,喝道:“谁!”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从对面的茶楼传来,犹如在逗趣路过的小狗。

众人寻着声找去,瞧见了二楼倚着阑干端着小食盘的华衣少女,她站在日光的阴影处,容貌昳丽,满头珠翠闪耀夺目,一身华贵的衣裙款式新奇,色泽鲜艳,是寻常人难以驾驭的颜色。这打扮谁见了都要说一声艳俗,偏生穿在她身上倒显出一身不寻常的气度来,若非她的动作不那么吊儿郎当的话,说是宫里的公主都能让人深信不疑。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少女用手指捻起一枚话梅,颠了颠,砸到那华贵车架的门头上。这次便不如方才力道大了,话梅触碰到门头便滑稽地弹飞了。

但没人敢笑。

她用刚好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滚出来。”

张家公子气愤地钻出来,张口便要找人算账,待看清楼上的女子,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惊惶。

奈何众目睽睽,他只好硬着头皮佯装淡定,朝女子俯首。

“问贞王殿下安,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人群哗然,这盛京城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女子只那一位——贞王!

大伙儿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眼中既惶恐又兴奋,小恶霸碰上大魔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啊。

周卿云懒洋洋道:“你谁?”

张家公子只得再拜:“小子湖阳张氏晚辈,张冀,祖父是湖阳巡抚,父亲在朝中……”

又一颗话梅砸到他头上,周卿云不耐烦地打断:“没问你族谱”

她指向散落的画摊:“赔钱。”

又指向地上望着她的慕峥:“道歉。”

最后在那群打人的仆从身上画了个圈:“送官。”

几个词便判定了事情如何处置。

面子里子都被踩死了,张冀当然不服:“这小子欠了我朋友房租不还、还意图勾引我的柳儿、还在我张家的地盘上聚众闹事,简直是我们读书人的耻辱!”

周卿云给他也画了个圈:“欺压读书人,滚去自首。”

张冀涨红脸:“他也算是读书人?野地方出来侥幸考的,怎比得上我张家祖学,过两月便是殿试,等我及第…”

周卿云又扔了颗话梅,被张冀跳着躲开,他高声叫喊:“啊啊啊啊啊,贞王打人啦!她仗势欺人!想我张家……”

周卿云揉了揉眉心,深深感叹:“丑人话真多。”

忽地,张冀身下拉车的马匹甩蹄嘶鸣,将好几位仆从甩下马车,张冀跌摔回车厢内,车夫拼命控制着才没让马车被掀翻。

还未喘口气,路边猛地蹿出一人将他踢下车,驾着狂奔的马儿往远处跑了。

被他丢下的张二等人想悄悄撤离,却被周卿云用眼神捉住钉在原地,她随手摘下一枚金钗,轻轻拋到人群中。

“这是奖赏,把这几个绑了送官,就按……”周卿云想了又想:“按陛下那什么保护读书人的条例办了。”

张二几人再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有了奖赏,不只围观群众,周围商铺的客人伙计都纷纷上前,三两下便将张二等人押走了。

留下默不作声的慕峥,他没有理会眼前的闹剧,捡起画笔和纸,伏在地上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

没多久,女子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一双华贵的朱红云头履随着艳丽的裙摆闯入视线,那鞋面由金线蜀锦织成,鞋身还密镶着一圈银白圆润的东珠,足以体现女子的身份尊贵。

“诉状。”慕峥并未抬头,专心将张二等人的跋扈行经写在纸上。

周卿云捡起他身边粘了颜料的画卷,是一副公孙大娘舞剑图,她认真观摩起来,食指摩挲着下巴,沉吟好一会儿,似乎想细细品鉴后给出专业点评。

只听她“嗯”了半天,蹦出几个字:“这美人画得,甚好。”

又“嗯”了好一阵,蹦出几个字:“这题字题得,甚妙。”

空气凝结一瞬,周卿云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她俯身伸手将慕峥正在写的诉状抽出来。

“好啊,你敢笑我。”

眼前这俊俏书生被人戳破,尴尬地低头抿唇,脖子耳根都染上绯红,不知是怕的还是羞的。

“抬起头来。”

慕峥手指捏着掌心,犹豫着抬眸看向她。

的确是个文弱俏书生,即使脸被打红了,鼻下还有没擦干净的鼻血,也难掩他如松如竹的气质,有了这些伤痕,反而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周卿云摸出一枚金饼,侃侃而谈,“其实我是个很喜欢艺术的人,是真的很喜欢噢!比真金还真!这作画嘛,不仅是看表象,还要去共情画中的精神世界,有时通过一幅又一幅的画,便能体验画师波澜壮阔的一生……对了,说到阔,我家挺宽阔的,饭也好吃,你要不来我府里作画吧?顺便我想请教你一些学习相关的问题。”

“要不要深入交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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