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将少年的身影拉得很长,也将他墨眸里的疏离和冷漠冲淡了许多,“这么操心我的亲事,那送张老夫人来长安的银子,就不给你们了,就当是你们提前给我的新婚贺礼。”
“不要啊,裴哥!”李狗子和吴宝福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赶紧“认错”,“裴哥长得俊,又聪明,还能赚银子,裴哥确实不用急着成亲,以后一定能娶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
“行了,别贫了。”裴恕扫他们一眼,拿出一个荷包,“这是张御史给的银子,你们分吧。”
张老夫人年事已高,一个人坐船不安全,而张御史脱不开身,便找了裴恕他们把张老夫人送到了长安。
从扬州到长安,来来回回的时间不短,护送一个老人家,需要操心的地方也不少,不过,这一趟的报酬也很是可观。
分了银子后,吴宝福想起一件事,“裴哥,你不是想买宅子吗?有座宅子,我觉得挺不错的。”
“那宅子在青石巷,足足有两进,屋子多地方也大,还有一个后花园,价钱也不贵,几十两就能拿下。”
“怎么这么便宜?一座二进的宅子,少数也得近百两银子。”李狗子伸手比划了一下。
吴宝福解释,“那是座凶宅,以前死过人,自然便宜点。还有就是,青石巷位置偏僻,离市集和铺子比较远,那里的房子,都是几十年前盖的,又老又旧,富裕的人家,早都搬走了,只剩下那些穷苦人家还在巷子里住。这价钱啊,自然就便宜。”
“不过,裴哥,那座宅子是真的不错,我去看过,宅子不用怎么修缮,就能住人,虽然离市集较远,但出了巷子就能叫到马车,附近也有一些卖东西的铺子。哦,还有一点,挨着那宅子的房子,好像是虞家的祖宅,长年没有人住,裴哥你住进去,也不会有邻居来打扰你。”
“虞家?”裴恕眉头微皱。
吴宝福以为裴恕不知道,“听说那虞家老爷在长安城当官,好多年没回过祖宅了,我相中的宅子,就挨着虞家祖宅。”
听着吴宝福的话,裴恕却是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年幼时,那个把他养大的女人,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为了讨好那个男人,她给了他几两碎银子,让他去打几两上好的酒回来。
经过一个巷子口时,一个穿着锦袍的小少爷撞到了他。
那小少爷跑的太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哭了起来,指着他,“都怪他,给我拿鞭子打他。”
小少爷身边的小厮二话不说,把他推到地上,狠狠踹了他一脚。
那个时候,裴恕只有七八岁,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像竹子一样纤瘦单薄。
他一口咬在小厮的虎口上,小厮疼的一激灵,抽出腰中的鞭子,狠狠甩下来。
裴恕越反抗,人高马大的小厮打的越厉害,一鞭又一鞭落到他身上。
见他挨打了,小少爷高兴起来,拍手嚷嚷着,“继续,继续。”
鞭子落下,破旧的衣衫裂开缝隙,裴恕的身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青痕。
各种青黑的伤痕交错,透过破烂的衣衫露了出来。
裴恕疼的蜷缩着身子,仿佛这样,鞭子便打不到他了。
裴恕挨的打不少,可鞭子打人,是真的很疼,他浑身发颤,恍若骨头都是疼的。
中途也有行人经过,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街角的几个小乞丐,不知看到了什么,匆匆跑到他身边蹲下,捡了东西又匆匆跑走。
那个小少爷颐指气使,“你学狗叫几声,我就放过你。”
裴恕死死瞪着他,却是没有吐出一句求饶的话。
不知还要多久才会结束,突然,一道稚嫩软糯的声音响起,“不许打他。”
“谆哥儿,你再这样顽劣,我便向你父亲和母亲告状,让他们收拾你。”
小姑娘的到来,得以让鞭子没有再落到裴恕身上。让人讨厌的小少爷,很快带着小厮离开了。
一阵甜甜的桃香扑入鼻翼,那个小姑娘走过来,伸出手,“小哥哥,我拉你起来,好不好?”
裴恕看过去,一个粉雕玉琢、簪着蝴蝶珠花的小姑娘映入他的眼帘。
她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穿着桃粉色裙子,眼睛大大的,嘴巴粉粉嫩嫩,在日光的照射下,她头上的那珠花,像是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满身伤痕,好不狼狈,可这个小姑娘,穿着精致的襦裙,肌肤又白又嫩,睫毛弯弯,干净的站在他的面前,比王母娘娘座下的仙童还要好看。
望了小姑娘一眼,裴恕没吭声,他勉强直起身子,半靠着墙壁。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小哥哥看起来好凶啊!
但她没有离开,小哥哥受伤了,她不能不管他,“小哥哥,我让小厮送你去看大夫吧。”
裴恕嘴唇动了动,“不用。”
他哪里有看大夫的银子!
小姑娘鼓了下唇,小哥哥好像心情不大好。
她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掏出一块儿糕点,带着福窝窝的小手伸过来,“小哥哥,你要吃栗粉糕吗?”
没有得到回应,小姑娘也不生气,她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块松子糖,递到裴恕的嘴边,“小哥哥,松子糖很甜,吃了糖,身上的伤就不疼啦。”
裴恕不喜欢吃糖,可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小姑娘的指尖儿已经碰到了他的嘴唇,想要喂他吃糖。
裴恕迟疑一下,接下了那颗松子糖。
甜腻的味道瞬间蔓延在舌尖儿,糖很甜,但身上的伤,还是很疼。
见裴恕吃了糖,小姑娘也咬了一口手中的栗粉糕,她边吃边道:“小哥哥,你身上好多伤啊。”
吃人嘴软,裴恕“嗯”了一声。
小姑娘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又道:“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大夫,抹了药,才会好的快,你为什么不去呀?”
裴恕扯着嘴巴讥讽笑了一下,也只有她这样的娇小姐,才有看大夫的银子。
吃完了松子糖,裴恕撑着墙站起来,他还要去打酒。
他没走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去摸口袋,里面的碎银子不见了。
裴恕急的不行,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着去找银子,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裴恕回想着方才的场景,应该是他挨打的时候,碎银子掉到了地上,被那些乞丐给捡走了。
银子到了乞丐手里,要回来岂是容易的?
见状,小姑娘跑过来,“小哥哥,你在找什么?”
受了伤,少年的肩膀,看上去越发单薄,他无力地道:“找银子。”
小姑娘语气轻快,“我帮你找!”
“你帮我找?”这一刻,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裴恕讥讽地道:“银子被乞丐拿走了,你能帮我要回来吗?”
“看样子,你和刚才的那个小少爷认识,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少爷,是不是都这么高高在上!想打别人就打别人,想骂别人就骂别人。”
猛然受到指责,小姑娘呆呆望着裴恕,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一层水雾,“我……”
她低下头,乖巧地道:“小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裴恕心底涌出烦躁,明明是那个小少爷撞上了他,他却挨了一顿打,还弄丢了银子。
回到家,他的养父母,又要拿着棍子打他。
小姑娘又抬起头,圆溜溜的眸子湿漉漉的,带着哭腔到:“小哥哥,银子丢了,你爹娘会骂你吗?”
裴恕神色冷漠,没有回答。
小姑娘却不放弃,拽了拽裴恕的袖子,“小哥哥,我不想你被挨骂。”
裴恕一怔,垂眸望着拽着他衣袖的胖乎乎的小手,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把他养大的那个女人,一有不顺心就对他又打又骂,前段时间,那个女人又找了个男人,他们两个人合起伙来打他。
他像畜牲一样活着,身上的伤痕数都数不清,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可怜他的人。
裴恕把小姑娘的手松开,淡声道:“刚才我是怎么挨打的,回到家,还会被再打一次。”
他只有七八岁,弄丢了银子,他的养父母,应该能把他打死。
小姑娘白嫩的眉心皱了皱,她不明白为什么小哥哥的爹娘这样坏,可她知道,挨打好疼的。
“小哥哥,你等我一下。”她哒哒跑回巷子里,很快,拿着一个绣着兔子的荷包出来,“这里面是我攒的压祟钱,你要多少银子,你就拿吧。”
裴恕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她会帮他。
小姑娘眸子弯起来,“小哥哥,你就拿吧,谆哥儿和我住的很近,他让小厮打了你,本就该给你赔偿银子,你拿多少,待会儿我找他父亲要回来就是。”
有了小姑娘的帮忙,裴恕有了打酒的银子,回家后不用再挨打。
裴恕只拿了打酒的钱,见他没拿多少,小姑娘急忙抓了几颗银锞子,放到他手里,“多拿点,小哥哥,你记得去看大夫呀!”
后来,经过巷子口的时候,裴恕又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哒哒跑过来,询问着他的伤势,问他回家后有没有挨打。
幼时的情谊很是纯粹,一来二去,他和那个小姑娘熟稔许多。
小姑娘说她叫穗穗,是跟着娘亲一块儿回祖宅的,她马上要过六岁的生辰了。
穗穗嘴馋了,“小哥哥,明天就是我的生辰,我好久没吃糖葫芦了,我好想吃啊!可我娘说吃糖会牙疼,她不让我吃糖葫芦。”
裴恕摸了摸口袋里的铜板,还好,够买一串糖葫芦,“少吃点没关系的,明天我给你买一串。”
穗穗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谢谢小哥哥,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巷子口见。明天来我们府里的人会比较多,但是我肯定会来找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哦!拉钩!”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许诺过的事情,往往不会实现。
买糖葫芦的钱,是他在食肆里洗了一天碗挣到的,他拿着一串大大的糖葫芦,在巷子口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那个小姑娘。
他像傻子一样,每天都去巷子口等她,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吴宝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恕思绪回笼,“裴哥,你要是不喜欢青石巷的宅子,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裴恕正准备答应,顿了顿,他却是突然改了主意,“不用了。”
*
那个奇怪的梦是真的,虞穗可不想让梦中的事情发生,可是,怎么才能改变这一切呢?
她托着下巴,微微歪头,看向云桃,“说起来,好久没回过祖宅了。”
虞穗脑中浮出一个念头,安静片刻,她又道:“阿桃,我要是回祖宅待一段时间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当然愿意,小姐您在哪儿,我就陪您去哪儿,不过,小姐您怎么突然想起回祖宅啊?虞家祖宅多年未住人,肯定又破又旧。”
虞穗也只是有一个念头罢了,还没下决定。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这时,门房的人来了清舒院,给她送了封信。
虞穗打开一看,原来这是陆晚舟的信,约她在茶楼见面。
在玉泉观的时候,没能和陆晚舟见面,这一次,是该见一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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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祖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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