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误(九)
马车的檐角悬着风铃,在汴都的大街上叮叮当当地响。
曲悠见周檀满脸的欲言又止,觉得有些好笑,便多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忍不住才问:“你想说什么?”
“你为何同你父亲争执?”周檀闷声问。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不是你把他从刑部大狱中救出来的?”曲悠反问道,“赐婚一事,陛下金口玉言,又不关你的事,就算想迁怒,也不该轮到你的头上。”
方才曲承没料到她会为周檀说话,措手不及间十分恼怒,拂袖而去,与二人不欢而散。
“他是你父亲。”
“莫非你觉得,我作为女儿,不该顶撞上亲?”曲悠其实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但是方才情形之下,她实在没忍住,“我说了,父亲再厌恶你,也该言一句谢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
周檀移开了目光,没有说完,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这一番理智得毫无亲疏之分的言论震住了。
曲悠咳嗽了一声,打量着他的神色:“你感动吗?”
周檀瞪了她一眼,转头撩开马车帘子向外看去。
曲悠突然觉得他这一副有些吃瘪、十分嘴硬的样子有点可爱,于是变本加厉:“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做了好事,总不能连得句感谢都觉得多余罢?”
周檀的手一僵,半晌才默默回道:“曲姑娘,我没有逼迫你顶撞父亲。”
这人怎么软硬不吃。
曲悠被他气笑了:“那你便是感动了,既然感动,便谢我一谢罢。”
周檀问:“你要我怎么谢你?”
曲悠立刻道:“你请我到樊楼吃顿酒,如何?”
来时经过樊楼,她便生了这主意,樊楼在史书中颇有盛名,她从前在曲府时还盘算过什么时候进去一趟,奈何樊楼大堂不接待女子,雅间有身份有钱才能订到,她只能望洋兴叹。
如今借一下周檀这阶级特权,进去满足一下愿望。
曲悠其实没料到周檀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直接吩咐了车夫立刻改道,而且樊楼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二话没说便带着两人到了接待贵宾的东楼五层。
周檀喝了一口送上来的清茶,发现曲悠十分高兴,不由问:“你从前没有来过?”
曲悠摇了摇头,她正持着木著品一道蜜饯雕花,心中颇为不满地评论:糖腌梅子雕花,华而不实,太腻。
换了一道风行的酥油鲍螺,这东西真是声名远扬,几乎所有的穿越美食文中都提过。
曲悠满怀激动尝了一口,大为失望:奶油裱花洒蜂蜜,甜上加甜。
周檀与她处于五层雅间,门口还挂了一块牌子,名为“留香客”,听老板的意思,这雅间似乎是专门为周檀准备的,他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怪不得答应得这么快。
小二又上了琥珀饧和诸色龙缠,曲悠顺手推给了周檀:麦芽糖加高粱饴,多食不宜。
雅间之外传来遥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午后时分,正堂中似乎有什么表演,满堂都是宾客的喝彩。
周檀打开了雅间的门,这雅间位置极好,只消低头就能看见楼下的表演。
花瓣纷纷地下落,一把婉转美妙的嗓子在唱一支情意绵绵的曲调。
曲悠终于吃到了合心意的乳酪团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奶油奶酪!甚是想念!
她抬起头来,看见周檀正斜倚在门前,出神地往下看,有自七层飘下来的花瓣落在他的白玉小冠上。
真是赏心悦目。
曲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楼下花团锦簇之中有一位华服丽人。
那女子正弹着月琴低声唱曲,头带簪花,发髻巍峨,曲悠低头时,她恰好往周檀的方向看了一眼。
即使隔着这么远,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子流转的眼波,抬阖之间,尽是风情。
“好美,”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看向身侧的周檀,“你认识?”
周檀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答:“这是汴都红牌,春风化雨楼的花魁春娘子。”
曲悠巴着栏杆往下看,赞叹不已:“她怎么在这里?”
周檀道:“她每个月会来樊楼弹一日月琴。”
曲悠听着对方婉转婀娜的曲调,忽地想起了《春檀集》的第二首。
周檀风流时写过传遍汴都的艳诗,题目她还记得,就叫《七夕遥夜题春风化雨微醺》。
“朱门绣户按歌舞,玉楼酣酒小不足。聚脂凝香细细枕,手把丽馥作帐读。”
听起来真是又混蛋又动人。
春风化雨……曲悠恍然大悟,这家伙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虽面上装得清冷漠然,背地里竟也是个风流浪子。
保不齐就和楼下的花魁娘子有一段旧情呢。
史书说他“好美色”,多半也是从这几首诗中揣测的,曲悠支着手仔细地看对面的周檀,笑着缓缓吟了一句:“周大人好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周檀一愣,随即面上竟然浮了一层有些恼怒的薄红:“我……并非浪荡子。”
曲悠戏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们文人墨客,不是最爱……”
她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周檀像是看见了什么一般突然坐直了,曲悠有些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两人雅间之外的长廊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衣襟凌乱的翠衣女子。
那女子唇角带伤,发髻半散,身上的衣物似乎被撕扯过,漏着半个肩头,像是刚刚被人凌|虐过一般。
曲悠惊讶得直接站了起来,想也没想推门朝那女子走去:“姑娘,这是怎么了……”
周檀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翠衣女子见她走近,这才回神,面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受伤的嘴唇颤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话。
曲悠看不懂她的口型:“姑娘,你说什……姑娘!!”
她刚刚近了对方的身,那翠衣女子却突然推了她一把,随后翻身越过身侧的阑干,从五层的高台上跳了下去!
周檀急急地冲过来,身子几乎探出了阑干,曲悠吓傻了,连忙抱住了周檀的腰,以防他脱力跟着坠下去。
即使如此,周檀的手指还是没有抓住对方的衣带。
他甚至感觉那片纱状的衣摆拂过了手指,可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曲悠看见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逐渐握成了拳,粗喘了几口气,随后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才缓缓地回神,松开手朝下看去。
四周传来惊恐的呼声,樊楼的东楼是平日里最热闹的地方,正值午间,今日又有花魁献艺,曲悠扫了一眼,粗略地估计,东楼如今,至少有上千人之数。
叶流春一手月琴名冠汴都,他们算是误打误撞,可三层之上的雅间几乎被订满了。
看见各层楼的阑干之前很快聚满了人,有些敞着襟怀搂着姑娘,有些还身着官服,想来不乏达官贵人。
众人惊恐地指点议论着,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叫声。
大堂之下,叶流春还站在圆形的舞台上,手指在她的月琴上无意识地拨了一下,漏了几个音。
方才那个翠衣女子的尸体就在她的脚边,砸在舞台地面描绘精细的牡丹纹样上,血肉模糊,把牡丹染得更艳。
叶流春将手中的月琴轻轻放在地上,随即脱下自己绣红描金的外袍,盖住了翠衣女子的尸体。
曲悠抬手拂过脸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无意识地落了一滴眼泪。
樊楼来往人群这样多,本就是汴都内守卫森严之地,平素都有侍卫在楼外巡逻。不消片刻,便有带刀侍卫从东楼的正门处进来,将尸体围了起来。
汴都大小刑案,多由所属地区的掌令受理,只有事涉朝廷的大案要案,才会落到刑部。曲悠和周檀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目光沉沉。
这件事发生在此时、此地,在汴都大半达官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恐怕不是掌令兜得住的。
民间舆论一起,最后肯定是刑部负责审理,若牵涉多了,恐怕还要过三司。
言语之间便有带刀侍卫上了楼,因着翠衣女子坠楼的地方恰好是二人所在的“留香客”和另一雅间之间,那带刀侍卫粗问两句,立刻冷冰冰地来请二人一同回临近的昭罪司。
一般这样的公共大案发生之时,巡逻的城内侍卫会先将疑犯统一押至汴都十二昭罪司中最近的一间,做暂扣处理,等到京都府或者刑部接手了,再统一派人来查。
曲悠在看刑法志的时候还吐槽了一句,其实昭罪司在大胤的作用相当于没有实权的派出所,但这套程序倒是简洁有效,沿用了上千年。
不过,这带刀侍卫居然不认识周檀。
周檀负着手,似乎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只是看向她时微一迟疑,随即破天荒地开口多皆是了一句:“昭罪司只行暂扣之责,不动刑罚,无事。”
曲悠点头:“我知道。”
这一系列地名和程序,在她的研究中过了无数遍,不过当初她写论文的时候,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亲自体验一番。
往外走的时候众人一同经过那个被围起来的高台,叶流春正敛目同那群带刀侍卫的首领说着什么,曲悠听见了她一声哀婉的叹息。
大门之外还是正午,曲悠刚刚出门便被明晃晃的太阳晃了一下,她伸手挡着炙热的阳光,发现身侧的周檀脸上带着一种凝重的肃穆。
他……此刻在想什么?
小周:妹有嫖过,你不要霞嗦啊
《春檀集》这种东西没法搬古人诗,只能依靠作者自拟,好不好的都请大家夸好,毕竟这是我们惊才绝艳的小周大人写的!
翻译:富贵之家歌舞升平,我倚在玉楼痛快地喝酒欣赏,却觉得仍有不足。想要枕着软玉温香入睡,把着丽人的手在帐中读诗。
注: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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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曲有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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