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宝珠

“万万不可!”当铺的掌柜腆着个肚子,拿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小娘子,不是我不体谅你的难处。可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在云州经营了二十多年,从没听过当出去的东西还有打欠条赎回来的理呀!”

大雨下得凶,却不如眼前的阿栀来得不依不挠。甫一开张,她便炮仗似的冲进了他的店里,生是同他掰扯到了现在。他原本还怕她是反悔了来退钱的,不想她一开口,竟是这么个闻所未闻的提议!

阿栀继续抛出鱼饵:“不瞒您说,我有条绝密的发财门路。只怪这鬼天气愁人,暂时没办法出摊。我敢同您立军令状,大雨一停,就能连本带利把钱还回。”

掌柜狐疑地打量着她:“什么发财门路?”

他果然见钱眼开,阿栀心下稍缓了口气:“您不是一直对我这珍珠赞不绝口么?我自有我的办法,给您找新的蚌珠来。”

永河的蚌珠产量是不高,但隔三差五的,她也能走运捞到几次。这话虽有几分情急下的夸口,算不得作假。

自打阿婆突然吐血,她便没一刻放松过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危急的时刻,可也不见得有好转。阿婆始终是恍恍惚惚的,偶尔清醒些,只会死死抓着她的袖子,执拗地喃喃着几个不变的字眼:坠子...龙王祠...救命...

打心眼儿里,她依旧不信所谓的龙王之说。但为了阿婆,她什么都肯去试试。万一、万一阿婆说的不是昏话,只要把珍珠坠子还到龙王祠,她的病就当真好了呢?

“还是不成。”他摇了摇头,“这法子太没道理了。今日我为你开了先河,以后人人都学你打欠条赎东西,那这买卖还要不要做了?”

他暗自盘算过,这小娘子显然不像消费得起这等贵重珍珠的出身。兴许,她的确有着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手段。可云州最近风声鹤唳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那珍珠坠子已经...

阿栀没留意到掌柜的芝麻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不死心地追问道:“当真不能再通融通融了?或者有没有别的抵偿法子,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掌柜的,我那宝贝珠子可预备好了?”

人未至,声先闻。她一回头,便瞧见发问的女冠翩然踏入了当铺。此人容颜娇美、语中带笑,一点儿不像她惯常见过的出家人。待她走近了,阿栀更加诧异——那双斜飞上挑的眸子,竟不是黑或棕,而是无邪的婴儿蓝色!

一见女冠进来,掌柜也顾不上敷衍她了,额头上的滴汗擦得更勤:“真人怎的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不行么?”女冠勾唇:“难不成我提前过来,搅坏了你的好生意?”

“不敢”的“敢”字还未说出口,阿栀终于转过弯儿,猜到了掌柜支支吾吾的缘由:“你把我的耳坠子给卖了?”

掌柜漏算了这茬儿,偷梁换柱的办法是行不通了,只得心虚辩解:“真人可是咱们太守特意请来治雨的座上宾,我当然要倾尽所有招待了。不想人家独具慧眼,偏就给看中了呢。”

都是买卖场上混过的人,阿栀哪里看不出他那点小九九。连日来流年不利,她正憋了一肚子火呢,又撞上了这个奸商!

她深吸口气,反倒换上了副和颜悦色的假笑:“掌柜的,敢情这就是您口中的行有行规?明明还远不到最后的赎回期限,您是凭哪条规矩处置我的东西的?”

“这…”没料到回旋镖打到了自己身上,掌柜干脆也不装了:“你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嘴上说是当,实际还不是相当于卖了。瞧你那样子,哪里像是赎得起这等成色珍珠的?”

“妹妹莫要生气。”那边争执得不可开交,一直作壁上观的女冠忽而出言道:“我下定金时,也不清楚这珠子未出赎回期限。如此看来,这老匹夫似是把你我二人给一齐骗了。”

她气定神闲,却唬得那掌柜愈发汗如雨下,忙向她打千儿赔罪:“都是小人的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小人立刻把定金退给您…”

“你骗了我,退还定金是应该的。你也骗了这位妹妹,又该如何补偿她呢?”她掩嘴轻笑两声,狡黠的目光望向阿栀。

阿栀哪会不懂这个眼色,当即接着女冠的话锋往下说道:“骗了我们不说,要是让大家伙儿知道你出尔反尔,挂在店头的信字纯是个摆设,私下里随意处置别人没出赎期的东西…”

“物归原主、物归原主,”掌柜一把扔开了汗湿的毛巾:“就当我从没做过这桩生意得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阿栀接过了原样奉还的珍珠坠子,总算长舒一口气。

一迈出那晦气的当铺门槛,她便认真对女冠行了一礼:“多谢这位姐姐…真人,仗义相助。”

“真人听着怪别扭的,你不如就叫我姐姐吧。”女冠笑眼弯弯,婴儿蓝的眸子也不像初见时令人惊异了,“不过,这坠子既是你重要的东西,就千万保管好了。要是再像这样不小心弄丢,只怕会惹祸上身,到时可有得你头疼的。”

阿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没把这番劝告放在心上——如果遇上当铺掌柜这种奸商就叫“祸”,那这灾祸未免也太没水准了些。

“我还有件要紧事得办,就不多耽搁姐姐了。”她正色道,“姐姐,您好人有好报。后会有期。”

女冠颔首,目送阿栀一阵风似的跑远了。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大雨中,她才像只成精的灵蛇般自得一笑:“不错,龙王的小新娘……我们是该说句后会有期。”

···

大雨激荡着幽暗的河面,夜黑风高处,正适合作《冥祥记》的布景。

阿栀竖起耳朵,环顾四周。别说鬼影人影,号称“为食亡”的水鸟都受不住这大雨了。

她活动开手脚,伴着万千斜飞的雨丝一道,悄悄潜入了永河中。

珍珠耳坠贴身藏在她胸口处。只要赶快把它还给河心岛上的龙王祠,完成阿婆的交代,这趟铤而走险便算成事了。

再露出头,她已然看到了河心岛投下的影子。那座一向没人气的龙王祠坍塌了半边屋顶,看来被被雷击中的传言是真的。

就是你这家伙折腾的我…阿栀幽幽吐了串泡泡。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倘若阿婆的病果真好了,云州要再建龙王祠,她会凑份儿人头钱的。

最后一段水路,她一头扎入了河面下。既是因为潜泳比浮游更快,也是为了隐蔽自己的身型。

很快,她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河水下面…安静得不自然。

和许多人表面上看见的不同,水下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动物们游曳时会带动水流的变化,水流的变化又会引起不同的声响。以阿栀的本事,光靠聆听水中细微动静,就能判断出草鱼的洄游,或是红花蟹和青蟹的迁徙。而动物的感官比人更敏锐,它们远远听到异样,便会四处找地方藏起来。

河水中越是安静,意味着潜在的威胁越大。

她心里一沉,果断掉头向岸。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没游出多远,阿栀便听到水波递来的杂音。那是不同于水族的轻灵敏捷,粗笨的、嘈杂的、人的声音。

龙王祠被毁不过是一两日前的事,衙役们在岸上抓捕禁潜令的疑犯还不够,竟已围剿到河上来了?

舟楫相撞的动静愈来愈吵,她抛开杂念,全力向前划水。只要赶在被发现前游出巡逻范围,就还有一线逃脱的机会。

怕什么来什么。亮晃晃的明角灯骤然扫了过来——

她立即屏住呼吸,不能让涟漪暴露了位置。

片刻后,黑暗再度笼罩河面。悬着的心放下,阿栀头一回感谢了这大雨打的掩护。

她抓紧时间,马上重新移动。手臂和大腿紧绷得像锻铁一般,每次蹬水都像在破开道坚实的屏障,试图把自己送得更快更远。

肺部逐渐像灌满了泥沙,喉头一阵阵涌上腥甜的味道。十米、二十米、五十米…必须得设法换气了。

堂堂潜女,怎能死在溺水这等掉价的理由上?

——她顾不上留意,胸口的珍珠坠子似乎有所感应,正微微发烫。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

阿栀探出河面,月光照得她视野里一片莹白。原来除了阿婆贪饮的米酒,月光也是可以让人头晕眼花的。

剔透的琉璃世界中,万物重归于暝静。

浓雾逐渐散开,一只硕大而古旧的青铜船锚悬空于月下。少女端坐在船锚上,裙摆浸染着浓郁的铜绿,无风自动。头上的白纱长至入水,轻柔拢住她的乌发和赤足,像是以月色编着波纹织成,似真切,亦似缥缈虚幻。

她的眉眼被面具隐去,用左右两瓣蚌壳拼成,通体无纹,唯在额心处装饰一枝朱红色珊瑚。诡谲之余,更显无尽清艳。

船锚动了。沿着月华照彻的水路,像迷惘的幽魂,寂寂向阿栀飘来。戴面具的绿衣少女伸出手,似乎要触碰她,却穿过了彼此间的虚空,终究是徒劳。

“你是谁?”

眼前的景象美丽而妖异,可是她并不害怕。

少女不语,抬手指向远处。

月光下,只有倾颓坍塌的龙王祠。如同突然现身的少女一般,无言等待着虔信者的朝圣。

她回过头,开口想再问些什么,那苔痕斑驳的青铜船锚,连带绿罗裙的少女一道,忽而化作万千点磷火,凭空消散了。

宛如梦境。

“在那里!”

一声疾呼响起,立刻惊醒了昏昏沉沉的阿栀——她被发现了!

不,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被抓住。珍珠坠子没还,病重的阿婆还等着她回去。她醒来了却到处找不着她,心里该着急成什么样?

大雨兜头朝她泼来,阿栀强打起精神,再度扎入水中。她手脚配合到极致,像一尾真正的鱼儿那样摆尾向前。快点、再快点,河岸就在不远处,她一定逃得掉的——

红尾的羽毛箭破空而来,斜射入水。

眼看着即将被追上,胸口处的珍珠耳坠忽然流转出一道仿若月晕的光华。

羽箭直直撞向某种无形之物,红翎瞬间被腐蚀成灰,无力地坠入河底。

阿栀捂住了胸口。无形之物从她指缝中溢出,像水,又不像水,轻柔而怜悯地裹挟住她,叫她心底涌起一阵无明的哀伤。

这份浓重的不甘、怨憎、哀伤,并非是属于她自己的。

心脏被水色丝线细密地勒紧,好难受…

下一刻,她失去意识,彻底陷入了昏暗。

女冠:即女性道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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