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宁醒时已是艳阳高照。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她睡了将近八个时辰,如今身上软绵得厉害,口中更是干涩至极。
“织雨。”甫一出声,又粗又哑的声线惹得珈宁一阵皱眉,只觉自己口中好似含着暴雨之后护城河中浑浊昏黄的河水。
她揉了揉额角,撑着床沿坐起身来。
织雨端起床边矮几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喂珈宁喝了几口,复又让摇风去小厨房将午食端来:“小姐身上可好些了?”
珈宁颔首:“什么时辰了?”
织雨道:“快要午时了。”
“我……”珈宁攥着锦被一角,本想问戚闻渊的去向,但看着空空荡荡的卧房,她已然有了答案。
“世子没被我过了病气吧?”
织雨道:“世子昨夜里守了小姐一宿,今日照旧是晨光熹微时便往都察院去了,瞧着应是没事。”
珈宁撅了撅嘴:“他一介书生,想不到竟是个身强体壮的。”
织雨不敢多答。
珈宁到底是高热刚退,又在床上躺了许久,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觉得身上又疲乏了起来,自也不再开口,只呆呆盯着床榻边上安静垂着的朱红色帘幔。
却是没由来的有几分委屈。
在江宁时她也发过高热,那时候阿娘与阿姐都围在她床边,等她醒来之后,二人会先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再问上一句她身上可有哪还不舒服。
阿姐会用温柔的语气数落她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
阿娘则是轻轻拍打几下床沿,咒骂这高热怎么就找上了她的小女儿,当真是不像话得很。又说来年去鸡鸣寺的时候,定是要去佛祖那告上一状。
如今嫁了人……
珈宁翻了个身,用锦被将头盖住。
正午刺眼的阳光被隔绝在锦被之外,珈宁落入一片软乎乎的黑暗之中。
织雨手悬在半空,却也不敢擅自去帮珈宁将锦被掀开,只得小声道:“小姐莫要闷着自己了,到头来还是自己难受。”
听罢织雨所言,珈宁越发用力地攥着锦被,上头金线绣成的鸳鸯擦过她掌心,带来些异样的触感。
她当然知道到头来还是自己难受。
她就是……
一定是因为病中身子太不舒坦,才让她嫁人之后尽量压抑的念家之情全数爆发出来。
委屈似是一阵徘徊的风,围绕在珈宁身侧,吹得她手臂发麻。
只听得她闷声道:“我也不是一定说要有许多人陪着我、等着我醒过来。”
“你也说了,他守了我一晚上,其实我该心满意足的才是。”
“他在都察院中也有很多事要做。”
复又吸了吸鼻子,探出半个头来,眼巴巴望着织雨:“我就是不习惯。”
织雨见着珈宁眼尾那一点猩红,暗自叹了口气,忽想起戚闻渊离开熏风院时交代的事情,忙寻了个侍女来守着珈宁:
“我这是见着小姐醒了一时欢喜过了头,竟是忘了世子还留了一张花笺给小姐,我这就去取来。”
珈宁一愣。
待她回过神来,织雨已将写满了字的花笺塞入了她怀中。
珈宁见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扑面而来,只觉头昏脑胀,赶忙将那花笺扔在一边。
织雨见着她的模样,还以为是戚闻渊写了什么不好的话,关切道:“小姐?”
珈宁缓过神来,摆了摆手,重新拿起花笺,一字一字地看着。
这样多的字,她还以为戚闻渊是写出了什么花来。
仔细一看,原是引经据典地劝珈宁往后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末了又用三两句交代了一番自己今日的行踪,说是昨日剩了不少事情,今夜怕是要将近亥时才能回府,让珈宁安心休息、不必等他。
谁要等他了。
珈宁捏着花笺一角,却是一笑。
罢了,至少她可以肯定这是戚闻渊写的,而非旁人代笔;且也的确是一番好意。
就是等他回来之后,她定要告诉他一声,她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字实在是有些犯呕。
恰好摇风端着粥进了主屋,见着织雨手中的花笺,一时好奇,便瞟了一眼,复又被满纸的字绕晕了头,忙收回视线:
“小厨房那边温了鸡丝粥,还备了些清淡的小菜,我瞧着还有一碟荠菜拌火腿,应是想着小姐的口味,特意准备的。”
珈宁道:“扶我起身吧。”
先填饱肚子再说。
-
睡前,珈宁又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汤药,那苦味激得她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只得一面喝一面伸着手问摇风与织雨讨要蜜饯。
她盯着眼前黑乎乎的汤药,无暇去顾及身边递蜜饯的人,还是瞧着摇风与织雨俱都默不作声了,方才觉得不对劲,一转头,却是对上了戚闻渊那双宛若点漆的眼睛。
她用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喃喃道:“我不是醒着的吗?”
“还是我已经睡了……”
“怎么梦里还得喝这么大一碗苦药。”
珈宁语气中的委屈像被风吹起的羽毛,挠得戚闻渊心口发痒。
戚闻渊道:“不是做梦。”
“这是在都察院旁边的铺子里买的蜜饯,也不知味道如何。”
珈宁还愣着:“亥时不是还早?”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便先回来了。”
“哦……”
二人一时无话。
还是摇风担心药凉后失了药效,催促了两句,这才打破了屋内尴尬的死寂。
珈宁咬着下唇,倒吸一口凉气:“好苦……”
赶忙把戚闻渊递来的蜜饯塞到嘴里。
却见她脸色又是一变:“这是什么,怎么这样酸。”
只见她捂着牙齿,杏眼眯成一条狭长的缝:“戚闻渊,你要谋害妻子吗!”
赶忙将剩下的半块青梅干吐到织雨手中的手帕上,嗔怪地看了戚闻渊一眼:“谁喝完苦药之后还要吃这样酸的青梅?这哪里能叫蜜饯了。”
言罢,又想起午后的花笺:“之前也是,明明知道我头晕,你还写那么多字,你果然就是不想我好。”
一时间,竟是掉下泪来。
这还是戚闻渊头一回见珈宁泪眼朦胧的模样。
与她醉酒时那若有似无的水润不同,如今那双素来水盈的眼更像是落了一场大雨,带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气。
他本想解释。
却又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只得任由珈宁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戚闻渊,你还不哄哄我。”
珈宁皱着眉,一把揪住戚闻渊的袖口,还用力晃了两下才松开。
戚闻渊只觉自己也染上了高热,从袖口到胸前,俱都烧了起来。
他深吸几口气,沉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复又用手背去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凉的。
珈宁还在望着他。
戚闻渊迟疑了许久,终是抬起右手,缓缓落在珈宁头顶,又慢悠悠地揉了几下。
少女的发顶很软。
除了平日里的花果香,还带了一分清苦的药味。
珈宁赶忙往侧边挪了半尺。
哄人是这样的吗?
戚闻渊尴尬地收回了手,道:“织雨那应该还有原本备好的蜜饯吧。”
织雨垂首应了。
戚闻渊颔首,示意织雨将原本准备的蜜饯递给珈宁。
珈宁望着戚闻渊官袍上精致的花样,轻声道:“我都生病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她真的好生委屈,他怎么还站在那里像个木头?
二人四目相对。
珈宁眼中含着一汪猩红色的湖。
戚闻渊被她有些沙哑的尾音拉入了湖底。
湖中是寂静的。
脑中叫嚣的冷静也好、克制也罢,都被湖水吞没干净了。
读过的圣贤书,也尽数被湖水泡皱,变成蔫巴杂乱的废纸。
他撑着床沿,慢慢俯下身去。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珈宁额间。
热意顺着唇齿,直直往深渊坠去。
珈宁捂着额头,红着脸,瓮声瓮气道:“戚闻渊,你果然是不想我好。”
话本中不是这样写的。
“快去寻医女来,我额上又烫起来了。”
“身上也似乎没有力气……”
戚闻渊站起身来,并不答话。
他本还想伸手擦干珈宁脸颊上的泪痕,如今却觉得自己的手臂似有千斤之重。
一个月前,他还想着,自己不过是替幼弟完成婚约,不过是将自己的住所从水华居搬到熏风院,不过是食案对面多了一双筷子,不过是床榻边上多了一个人。
仅此而已。
他依旧会是都察院中走得最晚的那一个,他依旧会每日温书、每日好生处理公务。
依旧会时刻记着“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①”
一切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在婚后的第二个十五,戚闻渊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娶妻绝不是单纯的身边多了一个人而已。
可他……
他只是答应过珈宁要学与妻子的相处之道而已。
他只是想要像书中所说的那般……
修身、齐家。
他今日顺着她的心意哄她,也只是为了家和万事兴而已。
她是为了帮人才染了病,他合该哄哄她的。
戚闻渊又看了一眼身前两颊泛红、双眸含波的少女,在心中默念:
“《易》基《乾》《坤》,《诗》首《关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②”
今天是病中娇气属性大爆发的珈宁和依旧嘴硬的戚某人
①《论语·季式》
②《汉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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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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