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谢府。
府前的石板路上散落着许多烧剩下的爆竹外壳,汉白玉石狮安安静静地守着这座热闹了一整日的宅子。
戚闻渊一身大红的喜袍,胯下一匹枣红色骏马。
如今夜色渐浓,晴夜里皎洁如练的月光洒落在他衣摆与袖口的织金云纹上,越发显出他身姿挺拔、矜贵如玉山上行。
听着黄嬷嬷说谢珈宁不满方才那一首催妆诗,戚闻渊也不恼,他知晓今日之事本就是戚家之过,他合该多哄哄那位小娘子才是。
只见他以马背为案,左手松松握着缰绳,右手笔走龙蛇,于花笺之上又作上了两首催妆诗。
“还请嬷嬷帮我送去谢小……夫人处。”
虽则谢夫人并未允戚闻渊与戚家众人入府,但此时谢府大门大开,前院中有好事的宾客借故来门口瞧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
“那人怕不是戚家三公子吧?”
“嗯?”
“我瞧着,来人分明是铁面玉郎戚闻渊!”
今日的宾客多是谢家经年之前在京中的故交,是以他们或许不认得从江南来的新娘子,却不会不认识名动京城的戚闻渊。
“夜色太浓你花了眼罢。”
“戚家两位公子虽是一母同胞,模样身形上有几分相似,但气度却是全然不同。二公子如孤松、三公子若珠玉,错不了。”
“代弟迎亲,这又是什么规矩?”
“我方才还在想,戚家人解释说是戚闻渊要入宫为老夫人请太医以至误了时辰,但今日是三公子成婚,就算戚闻渊不在,也并不会耽误迎亲的才是。”
“有意思。”
“你说,莫不是今日成婚的其实就是戚闻渊?”
“这怎么可能!满京城谁不知道,戚二公子最是不爱风月事,满心都扑在政务上,前些年想给他说亲的人还少了吗?结果呢,他这人为了推拒婚事,竟是连体面也不顾,直接把上门作说客的郑国公夫人拒之门外。要我说,他就等着哪日出家当和尚呢!”
“况且,帖子上写的不就是戚家三公子与谢家三小姐的婚事吗?”
“非也,”一位宾客从侍女手中接过自己的那份帖子,先是瞧了一眼上首依旧稳如泰山的谢夫人,方才低声道,“这帖子上写的是戚公子与谢小姐结今日大婚,结两姓百年之好。”
“先前京中都说这是三公子的婚事,也都是先入为主、觉得二公子不会成亲罢了。”
“可……”他分明记得之前的赏梅宴上,戚老夫人还在为戚闻渊的婚事发愁。
“若当真是戚二公子成婚,那可算得上是京中的一件大事了,怎可能半分风声都未曾有?戚家会任由满京城人都会错意不成?”
“当真是一桩怪事,不枉今日拖到这样晚。”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然听得侍女高声唱道:“吉时到——”
自戚闻渊到谢府门前后便歇下的爆竹声再次响起。
此时谢宅地处偏僻倒成了一桩好事。
虽说本朝并无宵禁,但夜深之时燃放爆竹总归是有些吵人的。
戚闻渊稳稳坐于马背之上,静静看着谢家下人忙活,直到爆竹彻底烧尽了,方才翻身下马,带着几位随侍登上了谢府门前的玉阶。
他步伐不急不徐,面上亦是镇定自若。
晴夜无风,连他的衣摆也是安安静静地垂着。
只有缰绳与笔杆上的汗渍知晓,此时的戚闻渊,远没有看上去那般镇定。
未几,他行至前院花厅,目光掠过因着他的到来惊讶吸气的宾客,便见谢夫人身后站着一个窈窕少女。
少女的乌发梳成高椎髻,巍峨高耸的发髻间别了一支振翅欲飞的凤钗,在烛火照映之下显得愈发流光溢彩;
凤钗之外,她发间还簪了几朵开得正艳的海棠,如今尚是二月中,燕京中的花大都还是枯枝,也不知这海棠是从何处寻来。
只见少女手执一把绣有秾丽芍药的细绢纨扇,素手芊芊,指尖却是以蔻丹染成夺目的嫣红。
芙蓉面藏在纨扇之后,影影绰绰。
戚闻渊瞧不清扇后的少女,却没由来地觉得,她定是如纨扇之上娇艳欲滴的锦簇团花。
一时间,他竟是听不清上首的谢夫人在说些什么,只不住地点头称是。
却见少女手中的纨扇微微一歪,露出一双眼波流转的眸。
如漫天的星落入一汪沉静的池水。
亦如江南袅袅的烟波。
二人目光相对,戚闻渊本以为少女会羞怯,却未想她丝毫不惧,竟是将纨扇再往下移了半寸。
她似嗔似喜地望向戚闻渊,反倒是戚闻渊先败下阵来,微微侧过头去,僵直着背脊,目光落向一盏华丽的宫灯。
娇矜,明艳。
是他未见过的殊色。
戚闻渊滚了滚喉咙。
纨扇后的谢珈宁也在打量戚闻渊。
方才她派了织雨来前院打探情况,只可惜当时戚闻渊还在门外,织雨躲在一颗梨花木后,离得着实有些远了。
只说那人虽在马上,却也能看出身量极高,至于相貌如何,却是瞧不清楚。
如今见了,方知这人面如美玉,目若点漆,端得是丰神俊朗的好皮囊。
且他有书生的温文,却无书生的瘦弱。
今日一身大红喜袍,更是衬得他如蒹葭玉树,不似世间之人。
只是,这喜袍似乎是短了几分。
珈宁有些不解,这是燕京人裁衣的习惯吗?
珈宁以纨扇遮面,微微侧头,小声对着身边的珈宜问道:“这人是不是敷粉了?怎么瞧着比我还要白些。”
珈宜道:“再过上一个时辰你便知晓了。”
珈宁未听明白珈宜话中的暗示,还在偷偷打量戚闻渊,见他一一允了母亲的要求,又知晓了,眼前这人并非是她先前咒骂的戚闻泓,而是戚闻泓的兄长戚闻渊。
珈宁一愣,她的未婚夫婿竟是换了人?
复又是终于反应过来方才珈宜话中之意,只觉自己双颊与耳垂隐隐发烫,忙把整张脸都藏在纨扇之后,低声唤了句:“阿姐。”
尾音千回百转,珈宜会心一笑。
姐妹二人一时无言,听着戚闻渊与谢夫人的交锋。
终于,戚闻渊对着谢夫人行了个大礼:“总归是戚某来迟,今日天色已晚,回门之日定再好生赔罪。”
得了谢夫人首肯,方才穿过一众宾客走上前去,行至珈宁身侧,道:“夫人,请。”
许是因为紧张,那声请说得极轻,幽幽荡向珈宁的耳侧,惹得珈宁耳边隐隐有些痒意。
和那声音一起荡来的,还有那人身上沉稳的木香。
珈宁握紧了手中的纨扇。
戚闻渊本想伸手扶她,见珈宁始终双手紧握着纨扇,只得作罢:“夫人,夜里凉,快些往马车上去吧。”
-
等到谢戚二人回到戚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宵,戚家这边的宾客已经散了,花厅之中只留着戚家长辈并戚临珏及戚临瑶两位尚未出嫁的小姐。
戚夫人姓万,瞧着倒是随和,先是对着珈宁赔了声不是,又将手中那只成色极好的碧玉镯交到了珈宁手中:“我成婚那日,戚老夫人把这只镯子交给了我,如今,也该交到你手里了。”
又道:“今日有许多宾客都说未见到新娘子很是遗憾,我自作主张,便定下十五日后再办一场赏花宴。”
临珏与临瑶两位姑娘也都乖乖叫了声嫂嫂。
珈宁一一应下。
至于戚大人,则是始终端坐上首、不发一言,等到谢珈宁与戚闻渊准备回房的时候,才终于开了口:“今日是戚家对不住,除却之前闻渊答应谢夫人的,若是珈宁还有任何不满的,定要说出来才是。”
今日这桩婚仪与珈宁想象之中实在是相距甚远。
她读过许多话本,自然也有不少幻想。本以为自己会在漫天彩霞之下,看着未婚夫婿骑着高头大马,接她归家。
再在宾客的祝贺声中,与他拜过天地父母,祈求永结同心。
但如今木已成舟,她若继续不满,也只是徒惹自己生气罢了。倒不如以此为筹码换些好处。
瞧着戚家人的态度,他们应该不是故意戏弄自己。
只是换人之事在前,戚闻泓不在花厅在后,她实在是不能完全相信戚闻渊的托词。
珈宁眼珠一转,道:“珈宁知晓今日之事乃是因为戚公子纯孝,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如何会不满?”
又道:“珈宁明日便去拜会老夫人,也不知老夫人是生了什么疾,可缺什么药材?若是燕京城不方便买的,我可以托父亲从江宁城送来。”
她在心中道:我果真是再善解人意不过,父亲总说母亲将我惯得骄纵,着实是冤枉人了!
若是珈宜在此处,定是要点点珈宁的额头,无奈一笑。
万氏似是早已料到了珈宁的怀疑,并未慌张,温声道:“都是些陈年旧疾了,你们如今新婚燕尔,若是过了病气,反而不美。珈宁还是等到老夫人病愈之后再去拜会吧。”
珈宁道:“那便如母亲所说。”
向来只有子女生病怕给长辈过病气的,哪有长辈不允晚辈侍疾的?
果然并不是老夫人病了。
想着新郎官换人之事,珈宁心中有了计较。
复又望了一眼戚闻渊身上稍短了一截的喜袍,腹诽道,那死矮子以后可别后悔!
-
戚家给二人准备的新房在戚府西南,名为熏风院,与正院花厅间有将近一刻钟的距离。
二人并肩走着,朱红的广袖交叠在一起。
“你答应了母亲,我每年可以回江南一段时间。”
“嗯。”
珈宁想着自己憋了一路的话:“我还有一些别的要求。”
戚闻渊尚还不习惯少女有些糯的尾音,失神片刻方答道:“……夫人请讲。”
“我在吃食与衣着上都有些挑剔,陪嫁的丫鬟中也有专门负责这些的。若是我吃不惯你家的吃食,可否让我自己在小厨房开火?”
“好。”
“不需要问过戚夫人吗?”
戚闻渊道:“我能做主。”
“还有,我不习惯和旁人盖一床被子。”
“……嗯。”戚闻渊心道,他也是不习惯的。
“对了,我之后若是想出门去逛逛燕京城,可需要问过你或是戚夫人?”
“你可以先问问我。”
以为能凭着今日之事多让戚闻渊答应些要求的珈宁听到这话,垮着脸低声道:“还说能比在闺中自在,都是骗子。”
戚闻渊道:“我的俸禄不少,逢年过节也会有赏赐,若是你想要去街市上逛,可以来我这拿些银钱。”
原是自己误会他了,珈宁红了脸:“我哪里会缺银子!”
戚闻渊道:“这不是缺不缺银子的问题。”
是一份尊重与体面。
府中各处都挂上了红灯笼,借着灯光与月色,珈宁余光瞥见那人说话时板正的面色,只觉这人真是浪费了这幅好皮囊。
见珈宁不答,戚闻渊又道:“以后不必叫戚夫人,唤她母亲便是。”
二人闲聊着绕过垂花门,又行过游廊,方才到了熏风院中。
今日戚府上下都挂了红绸,点了红灯笼,等到入了熏风院,那红更是扑入满眼。
红色的喜字,红色的凤烛,红色的帘帷,红色的锦被,还有……
身侧一身红衣的人。
饮罢合卺酒,食过生饺子,二人对坐在喜床边上。
戚闻渊道:“今日……”
珈宁也开口:“我先去沐浴。”
“好。”
“你是有什么要说吗?”
“没有。”
“盥室中可有香露?”
“有的。”
二人相顾无言,还是侍女来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珈宁才终于从安静中解脱出来。
这人莫不是个呆子么?
珈宁瞧着自己问一句方才答一句的戚闻渊,眉心微蹙,道:“对了,你还欠我一场风风光光的婚仪。”
这是想让十五日后那场赏花宴大办的意思。
等到戚闻渊答了声“好”,珈宁才跟在戚家派来的侍女身后,施施然往盥室去了。
心道,这人虽说呆了些,但还算是顺着她。
戚闻渊若是知晓珈宁心中所想,定要辩解几句。
他又哪里是呆呢?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方才二人并肩坐在喜床边上靠得极近,跃动的喜烛映着,越发显出珈宁面容姣好。
戚闻渊见了,只觉自己比第一次上朝面圣时还要紧张几分。
听着盥室中隐隐约约的水声,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①”
脑中却是回想起方才在游廊之时,身侧少女绵软的尾音。
①《论语》
戚闻渊:她受了委屈,我要给足她该有的体面[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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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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