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门

日渐西斜,庭院中起了风,枯枝上刚生出的粉茸茸的花苞将坠未坠。

酉时的梆声在风声中荡开,侯府各处院落点上了灯。

这是大婚的第二日,熏风院中的红灯笼与红绸都还未撤去,灼灼一片的红在橙黄与粉紫交融的霞光下铺就开来,复又越过半开的房门与半透的明瓦,坠向摆满了各色佳肴的案几。

荡开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的影。

夫妻二人在熏风院中自然是不比安和堂那般讲究,在珈宁半嗔半笑的“你答应过熏风院中由我安排”声中,二人相对而坐、同席而食。

珈宁夹了些许厨娘做的十香甜酱瓜茄放入身前的碗碟,左手托腮望着戚闻渊,问道:“你说,若是前日你并未来迟,我到熏风院时是不是就是这般景象?”

戚闻渊先是放下筷子,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窗外的景象,坐直身子,答道:“谢府至侯府距离甚远,若是吉时从谢府出来,到侯府时,晚霞应是已经散尽。”

“……好吧。”

珈宁又道:“你怎么不试试这道瓜茄?”

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戚闻渊手中的筷子自始至终都只伸向过自己身前的那几盘菜,而这道她特意让许厨娘做的瓜茄,他是一口都没尝过。

“可是不爱食甜?”

“并未。”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回答,戚闻渊当即夹起些瓜茄,送入口中。

他只是想着,这是珈宁特意点的菜,她定是喜爱,那便都留给她。

“那可有不爱食的?”

珈宁心道,这人连那白豆腐都能吃得面不改色,着实是有几分本事。

“并无。”

“那爱食之物呢?”

“亦无。”

珈宁抿了一口清茶,眸光灼灼地望向戚闻渊,道:“你觉不觉得,我们两这样子特别好笑。”

“有何可笑之处?”

珈宁撇了撇嘴,道:“你怎么不像昨日早晨那般能说会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考校你。”

戚闻渊一愣,他原是以为她不爱听他多言。

且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昨日二人一道在熏风院中用夕食的时候也是如此,珈宁几次都想找些话题,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本想说戚家向来有食不言的规矩。

但最终还是在少女娇懒的尾音中败下阵来。

珈宁及笄之年便远嫁来京,已很是不易。想来也是因为京中没了能说话谈天的密友,方才想拉着他说上几句。

熏风院中而已,便由她去吧。

至于不会答……

他想着,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总是不会错的。

忽又听得珈宁道:“你想和我齐家,不该是这样的。”

戚闻渊一噎:“那我该如何?”

脑中却是想着数十年后,眼前的少女生了华发,却依旧会穿着最时兴的衣裳,在廊下与他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你也该问问我喜欢吃些什么。”珈宁回想着饭前看过的那册话本。

戚闻渊却道:“可我已知晓,夫人喜食酥油鲍螺,喜食甜酱瓜茄。”

珈宁侧过头去,以手腕撑在额上,好半天方低声道:“你观察得挺认真。”

“夫人谬赞。”

珈宁长舒一口气,心道,罢了罢了,至少他没有开口食不言闭口寝不语,又如昨日那般叨叨个不停。

这人性子便是如此,不似她那般活泛。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话本中既定的男主角。

她不该为了自己的幻想,一意孤行地强求。

珈宁心道,自己可真是江宁城中最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不对,应该是燕京城中。

见珈宁安静下来,戚闻渊反而觉得耳边少了些什么,有些不太习惯,便道:“夫人?”

珈宁夹了一只王瓜拌金虾,道:“先好生用饭吧。”

戚闻渊见着珈宁身侧的空碗,福至心灵,起身拿起那只缠枝纹的小碗,添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尖汤,递到珈宁身前。

珈宁接过,略略抿了两口,道:“多谢世子。只是大晚上的,我喝不下这样多。”

这汤中的鸡尖乃是雏鸡脯翅的尖尖,这汤瞧着寻常,做起来却算不得简单,一口下去,醇香却不厚重,鲜味和着清香味,最是适合乍暖还寒的冬末初春。

珈宁心道,这京中说是要做出节俭的样子,内里也没少折腾,只是不像织造府上那般全都摆到面上来罢了。

苍筤在边上见着,暗中不住啧啧称奇。

如此二十二年,怕是连侯爷与侯夫人都未喝过世子爷亲手盛的汤。

待用过夕食,夫妻二人俱都梳洗一番,换上舒适的寝衣。

珈宁午后去听竹轩摸了一本讲燕京城的风物志,如今正斜斜歪在贵妃榻上翻着。

戚闻渊则是在写着两日后要参的奏折。

“若后海则较前海为幽僻,人迹罕至,水势亦宽。树木丛杂,坡陀蜿蜒。湖上看山,亦此地最畅。①”珈宁小声念着书上所著,抬眼见戚闻渊已忙完了手中之事,便问道,“世子,当真是如此吗?”

“我亦不知。”

“世子不是在燕京城中长大的吗?”珈宁不解,若是江宁城中有这样一处湖光山色,她定是能知晓何处观水最好,何处观山最盛。

戚闻渊道:“我幼时课业繁多,入朝为官后亦是无暇出游。加之志不在此……”

珈宁道:“那往后岂不是只能我一人去了?也是,世子先前便说过,十日方得一日休沐。”

复又望向戚闻渊,道:“着实辛苦。”

“为圣上做事,算不得辛苦,”戚闻渊收拾好案几之上的奏折,行至珈宁身侧道,“夫人之后若是想游后海,可以与临瑶一道,还有三房的陈氏,俱都喜爱游山玩水。”

“临珏妹妹呢?”

“临珏喜静,平日爱临贴描画。”

珈宁将书递给织雨,拍了拍寝衣,坐起身来:“世子能不能再给我讲讲侯府中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比起学规矩,珈宁更想知道侯府上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

昨日不过草草见了一面,只是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戚闻渊站在三足落地宫灯边上,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眉梢,落入他眼底。

显得他整个人都温和了几分。

“你想听什么?”

君子不在背后议论人,但如今是夫人问起,他只略略说上几句,应也无事罢。

-

次日。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珈宁不到辰时便起了,哪知床榻另一侧已经空了,只留下叠放整齐的褐色莲纹锦被。

问过织雨,方知那人已在隔壁书房中温书了。

“姑爷说今日一大早便要出门,他便不回听竹轩了,还说不会弄乱了小姐的东西。”

今日天气渐暖,珈宁换了身碧色的春衫,又在发髻间簪了些几可乱真的簪花。

戚闻渊默完经书,又将昨日所写的奏折重新誊抄了一份,这才出了书房。

甫一走出书房,见到的便是站在海棠树下,比早春的春光还要绚烂的少女。

二月中,京城尚是没有蝴蝶的。

也不知等到春光烂漫之际,彩蝶会否将他的妻子认作满园春色里最娇艳的那朵花。

戚闻渊在廊下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行至珈宁身前,又见她肩上落了一片花瓣,刚想要伸手为她拂去,便听得少女笑道:“二月里哪来的花瓣?”

又见她指着枝头:“都还是花苞呢。”

戚闻渊这才意识到,那只是一片以彩线绣在肩头的花瓣。

“好看吗?”珈宁在晨光中转了个圈。

扬起的裙摆掠过戚闻渊的衣摆,带起一阵似有还无的微风。

戚闻渊道:“好看的。”

“哪里好看?”

戚闻渊不答,似是在思考。

“不逗你了,”珈宁站定,“走吧,你都说了,谢府离侯府远,我可不能让阿娘与姐姐等久了。”

“不然,他们要是以为世子欺负我、待我不好,可如何是好?”

夫妻二人到了谢府,先是给谢夫人敬了茶,又互相都说了些吉祥话。

珈宁的父兄都远在江南,便是谢夫人留了戚闻渊,珈宜则拉着珈宁往闺房去了。

吩咐侍女都先退下,姐妹二人并排躺在宽敞的大床上,珈宜道:“我瞧着妹夫的相貌着实出众。”

那日大婚之时到底是人多眼杂,今日在花厅之上,珈宜又认真打量了一番戚闻渊。

濯若春柳,轩如霞举。

是妹妹会喜欢的模样。

“相貌又不能当饭吃。”珈宁踢开被子,翻了个身,正对着珈宜。

珈宜道:“你不喜欢他?又或是他对你不好?大婚那日他爽快利落地答应了母亲那么多要求,我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

“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珈宁抱住珈宜的手臂:“可他未免太正人君子了些。”

珈宜嫁的是个武将,自然明白不了珈宁口中的太过正人君子是何意思:“嗯?”

珈宁道:“你知道吗,他们家朝食要用一道既不加调味料,也不上锅烹饪的豆腐。就因为圣上力行节俭,他们也要学着圣上。”

又道:“那日我不习惯这味豆腐,加之又有旁的事情,他竟然是拉着我叨叨了小半个时辰。”

“我还以为世子是个寡言的。”珈宜道。

珈宁坐起身来,低头看着珈宜,道:“我原也是这样以为的,那日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他叨叨了半个时辰,你就乖乖听着?在织造府的时候,我妹妹可不是这样的。”

珈宁哼了一声,道:“自然不是,我可不会让自己吃亏。”

“那便好。”

珈宜又道:“那你讨厌他吗?”

珈宁愣了愣,偏着头道:“不讨厌吧。”

“那你这两日开心吗?”

珈宁先是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珈宜笑道:“这是何意?我妹妹成个婚,怎么成了优柔寡断的性子了。”

珈宁道:“其实还是开心的,在侯府中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从世子的书房取了一册燕京城的风物志,里面讲了燕京城的山山水水、各类珍馐。我很好奇,看着那些文字便心生欢喜。”

又补充道:“但并不包括那道白豆腐和用糜子面冲成的茶汤!”

“至于不开心,大概是他和我想象之中的夫君不太一样。”

“但我虽不喜欢,却也说不上讨厌。我觉得和他待在一起,无趣却又有趣,我说不上来。”

珈宜听珈宁的话最终是落在有趣上,心中稍安,道:“我和母亲明日便回去了,三娘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要记得写信告诉阿姐和母亲。”

妹妹远嫁来京,又是阴差阳错成了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

珈宜这几日也和谢夫人聊过了,如若珈宁与世子当真成了一对怨侣,即使不易,也得让他们分开才是。

但最好还是珈宁能上错花轿嫁对郎,与世子成为一对眷侣。

珈宁颔首:“我知道的,不过,世子叨叨我的事情还请阿姐不要告诉母亲了。他答应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不必让母亲忧心。”

“答应你?”

“嗯,我们拉过钩了。”

珈宜若有所思:“他倒是尊重你。”

见珈宜不再继续问,珈宁开口道:“阿姐,你与姐夫是怎样相处的?”

她记得阿姐刚订下婚约的时候,也是觉得姐夫是个莽夫,并不欢喜这门亲事,但这么几年过去,姐姐提起姐夫的时候,话中的甜蜜之意,珈宁也是能听出来的。

“还能怎么相处,左右就日夜相对,慢慢也就习惯了。”

“习惯吗?可话本上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②,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习惯就能得来的……”

“话本是一回事,你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了,”珈宜也坐起身来,握住珈宁的双手,道,“珈宁,纸上得来终觉浅③。”

“我和你姐夫与你和世子也是不一样的,你如今也大了,得试着自己去摸索如何过好往后的日子。不是去照抄话本,也不是去模仿我。”

“阿姐,我不明白。”珈宁回握住珈宜,阿姐双手的温热让她心中的不安稍稍散去了几分。

“不说这些了,”珈宜道,“对了,世子府上可有姬妾?”

珈宁摇头:“未曾听闻过。”

又道:“他可是个大忙人,连京郊的湖都未曾赏过,哪有时间收房纳妾?”

珈宜看着尚还有几分稚气的妹妹,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①天咫偶闻

②牡丹亭

③冬夜读书示子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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