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继昌站在船头,微微佝偻着背,手中独撑一桨,夜色勾勒出他凌乱的发髻和粗糙的胡茬,就像祁雪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像是这片水域中孤独的守护者,渡来者一夜清梦。
祁雪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伸长了手臂向他挥舞着。
“老高!这儿——”
高继昌原本就终日停泊在附近,住在这画舫之中,刚刚听见了有人的呼救,才摇桨过来察看。
他将画舫靠了岸,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跑来。
前几日和承影争斗时受的伤还没痊愈,腿上绑的白色绷带经他这一剧烈的动作又隐隐渗出血迹来。
“怎么了?”
可他也顾不得伤口的撕裂,大步跑到他们面前,单腿屈膝,手指搭在承影的脖子上试探脉搏。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好像是心脏绞痛。”
这脉象涣散不收,浮而无根,至数不清,气血皆往心脏处涌,而元气又尽数在心脏处衰竭,好像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吞噬掉了一般。
高继昌紧皱着眉,这脉象像是中了噬心蛊,他也只在书中看到过,并没见过实例,所以并不确定。
可是这噬心蛊是晋国皇家的秘术,晋国灭国已久,怎么可能被下到这小子的身上。
况且这噬心蛊需要连下七日,方才有如此效力,凭借承影的功夫和警惕性,理应不该中此蛊才是。
肯定是他误判了。
看着老高面色凝重,祁雪便知事态不妙,颤声问道。
“老高,他……我们能做些什么。”
“这脉象极乱,我诊不出,只能先用内力护住他心神。”
祁雪泪眼涟涟,“可是他刚刚好像也运功想要这样做,结果直接晕过去了。”
“他自己运气使得经脉倒行逆施,如同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一般。可若是别人用外力传入他体内便另当别论了。”
祁雪闻言赶紧将承影扶起,老高与他相对而坐,只见他极果断地伸出两指点在承影胸口处的几个穴位上,然后指化为掌,隔空输出一段气流透过他衣襟传入他心脏处。
眼见着承影蜷缩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只是眉头仍紧皱着,仿佛依然受着苦楚。
走火入魔?
她脑中如灵光闪过,忙去怀里掏药瓶,那是她从府中带出来的最为名贵的丹药,父亲说这世上也只有三颗,两颗在很多年之前就遗落世间,只剩下最后一个赠给了祁雪以备不时之需。
这丹药对护人心脉有奇效,若是有人受了重伤或是练功练岔了路子,都可服用下这颗丹药以保全性命。所以祁雪便一直贴肤放着,生怕不小心弄丢了。
待老高回掌收势以后,祁雪小心地将承影继续揽在怀里,然后将那颗丹药递给老高。
“这是我们家中的秘药,有护人心脉之效,您看可否解一时之急。”
老高从她手中接过,贴近鼻尖嗅了嗅。
这味道,好像是褚家的洗髓还魂丹!
褚家在晋国世代为公,是极为显赫的名门望族,除了政界中的成就,其炼丹术也闻名已久,而这洗髓还魂丹则是褚家的集大成之作,因用料珍贵,所以众人皆以为这世间只得一颗,被上供给了当朝的皇帝。
但高继昌却知,至少还存在一颗,被赠给了郭阳公主。
在她刚出嫁到南越之时,屡次寻死不成,而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老高用了这洗髓还魂丹才救回她一条命。
老高双眼如鹰,直勾勾地盯着祁雪,难不成这孩子,是褚家的后代?
“你这丹药,叫什么名字?”
祁雪被他盯得发毛。
“家父说这叫风花玉露丸。”
风花玉露丸?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你叫什么?你父亲是谁?”
祁雪本想隐瞒,但是看着老高凌厉的眼神,深知此事严重,于是模棱两可地答道。
“我姓祁,家父在当朝为官。”
当朝姓祁的官员只有一位,那便是尚书令祁青山。他身为尚书令,因时时事事为百姓着想,又敢于直言进谏,虽然鲜有布衣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但仍旧在民间饱受赞誉。
视线再次落回到祁雪身上,已经柔和了许多。
高继昌心想,那眼前这位便是祁尚书的千金了。
这样高官的家中收藏有灵丹妙药并不稀奇,是自己想的天马行空了。
“喂他服下吧,有我的外力和这丹药,至少能保他一时无虞,待他醒来再细细问他,说不定他有旧疾呢。”
祁雪闻言轻轻掰开他双唇,将那颗绿豆大小的丹药放到他舌尖,接过老高递来的水壶,一点一点用水将丹药送服下去。
高继昌看着她笨拙又小心的动作,突然觉得像在看两个娃娃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心中竟有些温馨的动容。
他兀自摇摇头,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记性不好了,却更加频繁回想起往事,看什么都草木皆兵,年纪越大竟越放不下了。
“从家中偷跑出来就为了和这小子私奔?”
祁雪正捏着帕子替他擦拭嘴角漏出的水渍,闻言动作一僵,苦笑着摇摇头。
若真是私奔倒好了。
高继昌旁观者清,将祁雪的心思看的清楚。
“这小子是个闷葫芦,你得辛苦些了。”
“只是朋友罢了,同行一程,终要分道扬镳。”
高继昌耸了耸肩,不愿多管这对年轻男孩女孩之间的情情爱爱,他只是个连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好的胆小鬼,没勇气争取,更没勇气放手,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说教后辈呢。
“夜里风凉,把他挪到画舫里吧。”
祁雪点点头,帮着将承影扶到高继昌的背上,然后拎着几壶还没开封的花酿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本就踉跄的脚步因为加了一个青年男子的重量更是摇摆不稳,祁雪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老高,多谢。”
高继昌没力气回头看她,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姑娘生的机灵伶俐,没想到祁青山那般朝乾夕惕的老古板能生出来这样古灵精怪的丫头。
承影这小子碰到这丫头算是有好运气,只不过还有没有福气继续消受却是难说。
画舫内室里只有一副床铺,老高大气地直接让给了承影,将他放下之后转身回到船头,嘴里叼了根不知从哪儿薅的芦苇杆,大剌剌往船边一坐,一圈一圈拆开又被血沾污的绷带。
祁雪替承影掖好被褥,透过小小的拱形木门,能看见老高的大半个身子,经过岁月的洗礼,原本高大的身躯已不似往日那般挺拔,但从他的背影,她好像还是看到了他年轻时飒爽孤傲的姿态。
若是没有脸上如刀刻的沟壑还有不加修理如乱草一般的花白胡须,他的容貌倒真能称得上剑眉星目。
老高虽对郭阳公主一字不提,但祁雪看的出他对她隐忍的爱意。
若只是主仆之情,他没有义务千里迢迢陪她远嫁,又穷尽一生为她守墓。
除了那份不可言说的爱恋,祁雪还从他眼睛里看到愧疚之意,虽然不知这愧疚从何而来。
撩开内室的纱帘,祁雪拎着裙角走到老高身旁,血肉模糊的伤口红得骇人,祁雪别过眼去,将手中的金疮药递给他。
“老高,用这个吧。”
高继昌瞥了一眼便知这是上好的伤药,于是便也没客气,放下手中自己的药粉,接过祁雪手中的,直接往自己伤口处撒去。
那伤口一点一点被浅褐色的药粉掩盖,祁雪看着都觉得自己腿也跟着生疼,可老高连呼吸都没乱,好似伤的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
撒好药粉,老高又拿出一卷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再次包裹上去。到最后包扎的时候,他一手固定绷带,一手打结显得格外不方便,祁雪见状便蹲下身子,帮他打了个秀气的花结,一看便知是小姑娘翻绳时常用的手法。
老高看着这花结在自己身上显得格格不入,不禁嗤笑一声。
祁雪以为他是笑自己打的结稚气十足,于是涨红了脸去解。
“你若是嫌弃,我帮你固定住你自己绑好。”
高继昌笑着躲开。
“老夫只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让一个小黄毛丫头照顾。”
“你若是年轻时争点气,有个女儿也该如我这般大了。”
此言又勾起高继昌的伤心事,只见他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随即又恢复了之前不苟言笑的阎罗模样。
祁雪自知失言,赶紧去拿了酒壶递给他找补。
老高不存芥蒂地接过酒壶,高高地往口中倒去。
“我这一生就是孤独终老的命,我命中就该无儿无女,这是我的报应。”
“怎么会呢,你这辈子对郭阳公主忠心耿耿,谁知道了不赞你一句故旧不弃啊。”
“我欠她的罢了。”
老高再一仰头,酒壶已空,他甩手将酒壶扔进水中,激起半人高的水花,好似也将那段他不愿提起的陈年往事一同葬入水底。
“他夜里可能需要人照看着,你进去呆着吧,不必管我。”
看着祁雪想要开口安慰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老高便开口将她支开。
他已经习惯了这寂静无人的夜,不需要一个初识的小姑娘来给他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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