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祁雪面前的几位老臣自觉地向两边撤去,为她和梁越交接的眼神让出一条通道。
那双眼睛经过岁月的打磨已变得有些浑浊,帝王的野心和狠厉沉淀成天子特有的威严。
祁青山正了正襟,从案前走到阶下,携妻带女跪拜在梁越面前。
“圣上皇恩浩荡,特许内人、小女来正殿赴宴,此乃祁府上下荣光,不胜惶恐感激。”
祁雪跟在父亲身后,虽然低着脑袋,但却能感觉到从梁宥然那边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烧着她的后背隐隐生疼。
“去岁你写的诗句倒是豪情万丈,怎的今日见到朕,却连头也不敢抬了。”
梁越的语气里沾了些戏谑,祁雪心中虽有不满,但对方毕竟是九五之尊,所以还是放低了姿态回应道。
“臣女的酒后狂言罢了,让圣上见笑了。”
梁越笑了几声。
“‘扶摇揽月去,携星弄九霄’,的确够狂啊。这几年送来的女眷的诗篇,大多都是寄托情思之作,只有你的,倒有几分不羁洒脱的气度,还有壮志凌云的气概啊。朕就想看看,何等女子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可今日一见,你如此扭捏唯诺,倒是和朕想象中的你相差甚远啊。”
“圣上,雪儿毕竟还只是个小女子,第一次见天子威仪,心中必然紧张,能如此镇定已是不易,圣上休要过于为难她了。”
还没等祁青山开口解释,崔凌烟倒是先帮忙开脱了,祁雪心想,母亲提前备的厚礼到底是有点用处。
见梁越仍不松口,崔凌烟又巧笑道。
“臣妾第一次见圣上的时候也就约莫这个年纪,还不如雪儿这般从容,怕的发抖,圣上忘了?”
梁越侧过头去看她一眼,眉头松了松,说道。
“抬起头来。”
祁雪本就对他无甚可惧的,闻言也不再示弱,昂起头看向梁越,可她煞白的小脸却让他误以为是在担惊受怕,清亮却泛红的眼睛像极了受惊的兔子。
“平身,赐酒。给你壮壮胆子,朕还想听你多说几句醉后狂言。”
三人谢过恩后回到座上,殿中又被歌舞声和谈笑声覆盖。
香烟缭绕间,祁雪与梁宥然目光有那么一瞬的交错,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令祁雪本就翻涌的心情更沸腾了。
他没有任何想要和自己解释的意思,甚至连歉意也没有。
宴会上来与她攀谈的机会很多,但他只是立在原地,稳稳地做他那高冷矜贵的太子。
郁闷和愤怒涌上心头,不由得让祁雪多饮了几杯酒,面色渐渐染上了酡红,开始明目张胆地盯着梁宥然,好似要将他盯穿个洞来。
在座的朝臣个个都是人精,虽皆有醉意,但还是能捕捉到祁雪对太子的关注。
早就听闻皇帝有意将祁雪指为太子妃,但祁家却始终对此避之不谈、闪烁其词,还以为是祁雪本人抗拒,可这眼见为实,直接打碎了之前所有的传闻。
有人趁着酒意玩笑般来向祁青山提前祝贺,却还是被他和往常一样,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
只有叶洪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们夫妻俩又怎会不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只是宴上人多眼杂,不是沟通的时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祁夫人与祁雪离得近,还能递个眼神以表疑问,虽然没得到任何回应,但祁夫人还是不禁怀疑,自家女儿不会就这般不争气,看见这太子生了副好皮囊,就改主意了吧。
酒过三巡,兴意正酣。
祁雪看见梁宥然趁众人注意涣散,一点一点移到殿侧,闪身从偏门溜了出去。
她瞅准机会,也跟着他出了殿外。
今夜,她到底是要他给一个交代。
梁宥然虽饮了不少酒,但脚下却依旧稳健,大步流星,让有些飘飘然的祁雪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直到他在一座水榭兰台停下以后,祁雪才慢慢追了上来。
“太子殿下。”
祁雪压住怒气,阴阳怪气道。
梁宥然闻声回头,见来人是她,点了点头致意。
“原来是祁姑娘,怎么来此处了?可也是出来醒酒吹风,但迷了路?”
见他面不变色心不跳,嘴角还带着一丝礼貌的笑意,祁雪攥紧了拳头,努力抑制住朝他漂亮的鼻梁骨上来上一拳的冲动。
“太子殿下说这话可真让人心寒,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
“哦?”
梁宥然挑了挑眉,抬头望了望天。
“眼下天色已晚,此处又偏僻昏暗,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实在是不合规矩。姑娘的清誉容不得半点马虎,若是有事相商,我们还是移步殿内再聊吧。”
说着,做了个相邀的手势,就欲往回走。
“承影,你在躲什么?”
祁雪终于爆发,拉住他衣袖的手指颤抖着。
梁宥然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拨开她手。
“祁姑娘醉了?在下听不懂你的话。”
祁雪反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了些。
“承影,此处没有别人,别演了好吗?明明宴会前我们才见过,你……”
她抓的很紧,梁宥然暗暗使劲都无法挣脱,只得打断她的话,语气里有很明显的无奈。
“祁姑娘,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我近日才结束弱冠之年的云游历练,回到京城,之前也从未与你见过。奉劝姑娘你还是快些放手,若是让有心人看到了,不知会做出什么文章。”
祁雪的手和脑袋闻言缓缓地垂了下去,梁宥然得以逃脱,松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
“祁姑娘醉了,在下差人送姑娘回去……”
“你是在生我气嘛?”
声音带了些哭腔。
梁宥然无奈扶额,不知父王为何要邀请这么个拎不清轻重的小丫头赴宴,还动了让自己娶她的心思。
长久以来戴在脸上的儒雅面具又让他不得不耐心地回答。
“在下没有生气,祁姑娘还是……”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祁雪抬起头,眼里像是盈满了星光,亮晶晶的。
“我没有……”
梁宥然摊了摊手,正想再辩解几句,祁雪却踮着脚向自己凑近过来。
“那你还记得这个吗?”
挂着泪珠的睫毛轻颤,迷离的眼神半遮半掩,娇嫩的唇瓣泛出樱花的颜色。
她的一切在他的瞳孔里渐渐放大。
梁宥然周围从不缺往他身上贴的女人,可像眼下这样,将他当作另一个男人如此动情的情况却从未出现过,他心里莫名有些不爽。
可她身上不染功利,唯有爱意的感觉却又让他不忍舍弃,竟生生容忍她一步步靠近。
酒香混着少女身上的熏香,一时让他有些迷醉,可当她的呼吸酥酥痒痒地洒在他鼻尖时,他又瞬间清醒,往后退了两步,压住乱掉的心跳,正色道。
“祁姑娘请自重。”
祁雪僵着刚刚的动作,愣了两秒,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又恢复刚刚颓靡的模样。
“承影,那日我说想和你快些再见,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她用力抽了下鼻子,仿佛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然后释怀地望向他。
“不过我相信,你这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再问了。毕竟开始的时候,我对你也并不坦诚,如今,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你跟我说过的话,讲过的故事,我可以全都忘记,权当你是在用你的方式保护你自己。
可是从现在起,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以现在的身份。”
面对眼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可人儿吐字含糊不清的恳求,梁宥然权当她是醉后的胡言乱语,纠结在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远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两排宫人举着亮晃晃的灯笼,中间簇着帝后和一些醉的没那么厉害的朝臣,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祁雪见状,酒醒了大半,用手背抹净了眼泪,习惯性地往梁宥然身后缩了缩。
“怎么办,要躲起来吗?”
“我们既然能看到他们,恐怕也已经有人瞧见我们了,我们本就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是在此巧遇罢了,此处又不是什么禁地,只有他们才能来的了。”
梁宥然用手指抚平刚刚被祁雪攥皱的衣角,然后与她一起往前迎了迎众人,朝梁越行礼问好。
见是他们两个在此候着迎接,梁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你们怎么在这?”
“父王,殿中酒香绵长,熏得儿臣有些飘然,遂跟着月光出来透透气。许是因为此处是赏月的绝佳场地,所以才有幸与祁姑娘巧遇。”
梁越看了看天边皎洁的圆月,此刻没有一丝云彩遮挡它的光辉。
祁青山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唯恐祁雪哪里做的不妥,惹了梁越动怒,所以先行开口。
“是小女不懂规矩……”
“祁爱卿,今日是宫宴,更是家宴,你又何必这么紧张?”
梁越拍拍他肩膀,话里颇有些埋怨他扰了今夜的雅兴。
“是……”
祁青山见状,与祁雪递了个眼神,不再应声。
“是臣女不胜酒力,误闯到此处,还望圣上宽恕。”
“一切皆由缘起,你又没犯什么错,何来宽恕一说啊。
不过,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你就借着这月色,再作诗一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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