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晾发

黑色的带帽锦袍裹挟着凛冽的夜风,推开雕花木门,大步迈进房中。

本就不多的几盏烛火被冷风吹的忽明忽灭,空旷的房间里中央摆着一颗硕大的浑天仪,其上巨龙盘绕,投影在后面的墙壁上,随着烛火飘摇,看上去活灵活现。

那黑影绕过浑天仪,走到后面的石榻上坐下,和蜿蜒的龙影混在一处,像是阴暗里的蛰伏的巨兽。

一袭单薄白衣悄无声息地掩好门,将欲灭的烛火重新点亮,罩上灯罩,然后用暖炉上咕嘟咕嘟烧着的一壶热水,将已洗好的茶再次冲泡了一杯,恭敬地端到那黑影面前,弯折的腰好似要和地面平行。

那黑影抬手将帽子拨下,接过茶盏,贴近嘴唇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漫上他须发凝结成水珠。

一口热茶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屋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黑影朝身旁的白衣侍者使了个眼色,他便赶紧小步挪去开门,正面迎上也是一身黑衣的承影。

两人对了个眼神,一个上前隔着浑天仪半跪着行礼,另一个则在其后再次掩好木门。

“师父,您回来了。”

榻上黑影不急不忙地吞下一口热茶,长长吐了口气,仿佛吐出了一路上身上沾染的寒气,然后从咽喉深处低沉地发出了一声。

“嗯。”

“师父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弟子前几日去藏书阁中终于寻到了些线索……”

承影抱拳的双手缓缓放下,一边说一边往怀里伸去。

“藏书阁?你去皇宫了?”

黑影冷冷开口,虽听不出怒意,但知晓他习性的司檀已经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皮肤上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本就低的头又低了些。

承影面对他的质问,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又恢复到抱拳的姿势。

“自从将那玉佩拼凑完整后,那图腾的意思弟子始终无解,想着宫中藏书阁藏书万千,可能会有所记载,所以才……”

榻上人再次打断。

“我说过,皇宫那地方,在得到我允许之前,禁止你踏足。”

从前一直以为师父是因为担心皇宫戒备森严,自己行迹被发现,所以才三令五申他不可潜入皇宫行事。

可是今日他好好地回来了,怎还要发这么大的火。

承影来不及多想,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吞下所有解释,只得默声。

“所以,那人找到了?”

步步逼问让屋里其余两人神经都高度紧张。

空气中寂静了两秒,然后传来承影低颓的声音。

“还没有。”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是。”

承影利落起身,行礼后撤两步,然后果断转身,推门,隐于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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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乌发高高低低地晾在房间里的架子上,桐狄站在后面,用干布帛细细擦干水分。

祁雪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铜镜里刚刚沐浴完的自己出神。

天然去雕饰的小脸上徒增了几丝愁容,额间发梢的水滴沿着骨相的轮廓一路滑下,堪堪停在微翘的下颌上,然后被她抬手擦去。

“小姐今日和太子殿下温存了许久,怎么反而还不高兴?”

桐狄时不时地瞥一眼祁雪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在宫中时,她一直跟在两人身后,听不见对话的内容,只能看见两人的动作,所以还以为今日两人感情增进了许多,但小姐自从上了马车就闷闷不乐的,不像是她的作风。

“温存?”

祁雪和镜子中的桐狄对视一眼,反问道。

“在我看来,他的表现更像是例行公事。他好像很想扮演好未婚夫的角色,但是因为并不喜欢我,所以显得格外单薄。”

头发已不再滴水,桐狄将手中的布帛换成木篦,一丝一缕地打理着,指间残留住头发上玫瑰露的香味。

“成婚之前与新娘子亲近是不合规矩的,小姐你自然是不在意,但是他贵为太子,仍愿意顺着你的意思在宫里招摇了一圈,这不也算是为你打破规矩吗?怎么还能觉得他不喜欢你?”

“桐狄,你也说了,他这是在为我打破规矩。可是从前我认识的他,行事是没有规矩的,一切都顺遂心意,我就爱他那股潇洒的江湖气,可现在,我却一丝一毫都寻不到这气息。如今的他,更像是在迁就我,这样的恩赐压得我喘不过气。”

祁雪说得激动,侧过身子来看着桐狄,本来在架子上整齐晾着的发丝不安分地掉落下来几缕,被桐狄稳稳接住,避免落在地上。

“小姐别动。”

桐狄轻声道,给她扳正身子,重新将头发摆好。

“小姐太不知足了些,这世上肯迁就女子的男人就少,更何况是太子这样的尊贵之人,这般恩宠,怎么反倒还成了小姐的负担。”

祁雪轻轻摇摇头。

“我要的从来都是契合的关系,而不是互相迁就,这件事于我,将就不得。”

“可事已至此,如今真的没有悔婚的余地了。”

桐狄话说得实在,砸在祁雪心上一字一个大坑。

见祁雪默然,桐狄知自己话说的重了些,又赶紧找补道。

“鸟儿在笼子里哪有会飞的,一放出去不就会扑腾翅膀了吗。你们这两次都是在宫中见面,难免桎梏太多,若是在宫外,或是你们二人单独相处之时,说不定太子殿下就不必再隐藏了。今日才是太子历练归来以后你们俩见的第二面,总得给人些适应的时间嘛。”

祁雪闻言长叹了口气,心里堵塞稍微缓冲了些,身体才开始反应过来一日的疲累。

“我有些乏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可是这头发没全干,而且……”

还没有梳理完。

桐狄犹豫着说了一半,就被祁雪打断。

“无碍,今日屋子里暖炉烧的热,我再晾一会再睡就好。”

桐狄也会意祁雪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乖巧地去将炭火拨弄的更旺了些,灭了些烛火,只留床头的两盏,然后推门告退。

祁雪的全身神经也随着关门声整个松懈下来,微阖着眼睛,抱着双膝蜷缩在椅子里,满头乌发像是一团被子,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

屋里暖融融的空气熏得她昏昏欲睡,却又懒得挪动,只想再维持这个姿势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祁雪感觉门口有个身影停留了片刻,然后一闪而过,可凝神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怎么又开始疑神疑鬼的。

祁雪自嘲着,终于松开已有些僵直发麻的双腿,用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起身往床边走去时,却无意中瞥见窗边台子上多了个流光溢彩的小玩意。

往那边走近一看,竟是修复好的歃血蝶。

困意一扫而空,此刻她像打了鸡血一般清醒,脱口而出喊道。

“承影!”

一边喊一边推开窗子,唯恐他已经走远,可窗子一开,一个人影好好地站在窗前,没有离开的迹象。

意料之外的情景,祁雪被吓了一跳。

黑暗里那双眸子太过闪耀,祁雪心悸之余马上认出那眸子的主人,放下心来。

“你怎么来了?”

祁雪难以压抑心中的雀跃,但又因为刚刚叫了他从前的名字而感到莫名的紧张,问了句明显的废话。

明明答应过梁宥然之前的事都翻篇了,可却还是在这种时候不过脑子地先喊出“承影”两个字。

不过还好看他的脸色都还还正常,没因为她叫错的称谓而不高兴,只是淡淡地指着她手中紧攥的歃血蝶。

“来给你送这个。”

废话的回答依旧是废话。

之前无法见面的时候这东西没派上用场,如今他们有条件能正常见面,这样看来是不是来的太迟了些。

祁雪心中难免抑郁,嘟囔道。

“恐怕以后也用不上了,我还是放盒子里留作纪念吧。”

看着她兴趣阑珊的模样,承影虽有些疑惑但也不恼,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多来府上找她,与她见面,不必用这东西来隔空通话,于是耐心地解释他的想法。

“有时有要事去做,难免脱不开身,这东西还是有些用处的。”

说的也是,他每日肯定有许多政事要忙,怎么会时时刻刻陪在自己身边,偶尔用这个来聊寄情思也是正常。

是自己愈发贪心了,关于他的**和要求越长越大,从一开始的能通过歃血蝶说说话,光是想想就开心的不得了,到如今就想和他多见几次面,多呆一会。

从窗外吹来的晚风卷入屋中,更显凉意,吹得祁雪未干的头皮一紧,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邀眼前人进屋。

刚想去帮他开屋门,他却先一步从窗子外轻巧跳进来了。

“刚刚看你屋子里昏暗的很,以为你已经睡下了,所以就想着给你留下歃血蝶就走的。”

他背对着自己抬手去关窗子,一身熟悉的黑色便装勾勒出他宽厚的臂膀,这样的线条是宫里华贵常服下所看不到的。

祁雪恍惚了片刻,突然觉得她的少年郎回来了。

难道真如桐狄所说,笼子之外的鸟儿才能飞?

“那你怎么没走?”

承影转过身来,避开她眼神。

他不知道怎么和她开口,说自己在师父那里受了挫,虽然这样严苛的对待他已经受过千百遍,但每经受一次,他心中仍然会难过。

而这一次,他难过之余,心中尽是想见她。

好似见她一面,便能抚慰他伤痛,给他再次前行的力量一样。

所以他拿了刚刚修复好的歃血蝶,有了理由在手,心中也能坦荡几分,不顾深夜地来了祁府。

哪怕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今夜见不到她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想再多停留一会,所幸,他等来了。

看出他回答不上来,祁雪也就不再追问。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热茶,一路过来,身子该被风吹得冷透了。”

她说着,转身去找热水。

微潮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随着她的动作轻快地飞扬起来,而是有些沉重地微微晃动了下。

承影也不知为何,就抬手去探向她的发丝,酥酥痒痒地从他指缝间穿梭,带着些温润的潮,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河流在他手掌里流淌。

未梳理完全的头发中,有一颗小小的结,横亘在承影粗粝的手指上。

祁雪也感受到头发上传递过来的阻碍,回头去看,只见青丝绕了他满手。

“等一下。”

承影低声轻唤,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发结,不厌其烦地用手将其梳理开。

祁雪为了方便他动作,离他走近了些,看着他认真的神情,这张脸和记忆中的某段情景渐渐重合。

她轻轻笑道。

“我的头发,还是这么听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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